每過一次大病,就變得更沉鬱。死不去,心卻更冷。幾個月都睡不好,手上的作業卻做得越來越深、越來越快、越來越多,怎能不倒下來?心理問題,最終變成生理問題。為甚麼我不是基督徒?因為我沒有這個福氣。基督徒認為人類之貴重,是命定的;因為人之貌樣是照著上帝的造出來。怎麼卑微,神都看重。但我的上帝卻沒那麼仁慈。我心裡的那個上帝冷酷而現實。我是誰?這在乎我做出甚麼。這在乎我怎麼打好手上的牌——不論是爛牌還是好牌。
我盡一切努力,顯明自己的存在。這多虛榮,多有階級意識。
但我無法原諒安樂的自己,一個知命、安然的我,就這樣了。我為甚麼那麼害怕浪擲了生命?好像不再前進,我就一文不值。追求偉大和強悍,終會挖乾我的精神和力氣。
我不知道嘔吐是一件那麼痛苦的事,我從不知道。劇烈的痛苦,令人知道世界的虛無。所有夢想和恨仇、物質和感情,都在這些經驗中化為烏有。世界收縮成一個朦朧的意象,只有肉體的痛楚才是真切的。我想要苦苦證明、成全和伸張的自己,都是虛妄的。有那麼多頻死的瞬間,我的世界就只有我自己。我會求上帝,我不想死。死是如何,我不知道,但我不要死得那麼痛苦。
病的時候,當然痛苦;不病的時候,我也不安然。那種迷狂的自我要求,來自甚麼?來自我執。七情六慾,放得那麼大,鑽得那麼深,想得那麼多,都是自我放得太大。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但病痛也只是我一個人的道場。因為不論是一場小感冒還是靈魂的自我衝突,都閉鎖在每個人的自我之中。沒人救得了你﹗在這個戰場,沒有上帝和人類的援手,只有魔鬼和魔鬼作困獸鬥。
《無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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