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30 September 2020

斷裂與連結

現代人關係看似緊密卻疏離,
如何找回身心、自他、環境的連結?
試著行動,親臨現場,重組生活,
讓關係的美好連結再現。

曾經聽過一句經典的順口溜:「有關係就沒關係,沒關係就有關係。」所以,人活著是離不開「關係」的,無論好壞深淺,如同陽光、空氣、水之於「生存」,關係與連結則似乎成為「生活」的基本元素。

關係的建立與斷裂

人一出生,就好像蜘蛛人,隨身便帶著千絲萬縷,時時刻刻與自己、他人、環境、各式情感、族群、社群,交織著難以梳理的繁複網絡。

從身體來看,神經、器官與各種系統,相互聯繫著,一個一個的反應傳遞著,像骨牌效應,也像蝴蝶效應,所以古人言:「牽一髮而動全身。」

身體與心理、情緒、感受,從來沒停止過相互影響。心裡舒暢了、放鬆了,身體也跟著舒服。身體被外在的溫度灼熱了,暴雨打濕了,心理就跟著不痛快,甚至沒來由地情緒波動。這時蛛網輕易就把身體、情緒,還有環境穿針引線串連起來。

跟他人的關係更是微妙,究竟是我們與他人產生了關係,而造就了我們是誰?還是我們在創造關係,創造連結?例如母親的角色,如果不是因為相對地有孩子存在,那麼母親的身分不會成立。如果不是因為有學生進入我們的生活,就不會有老師這個身分。所以,一旦我們有了一種身分,也就意味著擁有一種關係,否則這個身分就不存在。

如果一切就如同前述一般,那我們就不可能「身心分離」、「自他斷裂」、「關係決裂」,除非死亡,否則各種各樣的連結會一直都在。

可是,現代人卻很奇妙地在連結中感覺不到連結,在關係中看不到關係,甚至體會到的是種種斷裂,例如過度使用單一邊的腦,所以理性與感性切成兩半,能思辨、批判,但少了同理;能感動、有情感,卻缺乏冷靜思惟。還有,明明人在眼前,心卻在網路中到了天邊;一群人坐在一起,卻只有同桌的硬體連結,少了情感沒了對話,偶爾四目相對,尷尬地互望一眼,繼續低頭與手機建立關係。

一旦,我們在這樣的「自製斷裂」中生活太久,可能會開始逐漸感受到孤寂與悲涼,而期望與自己、他人、環境或種種關係找回連結,以確認自己確實活著,活在他人的眼中,活在得以互動、對話的情境下,活在赤腳走在地上、曬著日光、拂過風的真實體驗中,而不是自以為孤絕地存在著。

找回身心、自他、環境的連結

而這個找回連結的過程,並不能只用「想的」去完成,也不能只以現代人熟悉的「虛擬模式」去進行,因為真正的連結,靠的是體會與驗證。

想要重新為身心接上線,身體的種種反應便需要清晰地體會與觀照,痠、痛、癢、麻、毛細孔張開、面紅熾熱、氣往上衝、哆嗦、緊繃 ……這些很具體的覺受和什麼感受或情緒連結?如果不曾如此細緻地觀察,就可能錯失心理的種種情緒變化或壓力來源,使身體白受罪而無法提供參考作用。

如果要和環境連結,就不能只活在網路的影音、視頻和聲光效果中,才能真正與外境建立關係。很多人看了他人拍攝的相片或影片,興致盎然地前往一會,才發現看起來寂靜的海灘,其實是荒涼;美麗的小鎮一隅,旁邊充滿了令人必須掩鼻快速通過的氣味兒;堂皇的建築,其實是旅人蹲踞或趴在地面上仰式而取的景。所以,真正的認識,必須來自親赴現場的體驗。

至於與他人建立真正的連結,則四目相對,專注聆聽,甚至關注的眼神,或輕盈卻溫暖的擁抱,都是不可或缺的。即使在這個需要保持「社交距離」的防疫期間,願意的話,也能找到彼此感受「同在」的方式相遇、相會。

真正的關係,不是建立在彼此互為工具的利用上,也不是透過遮掩躲藏的方式在鍵盤後端敲出心聲,而是把人真正視為與自己一樣的完整生命主體來看待,也許人間網絡便會還返古老記憶中——路邊相遇相望微微一笑的清淡如水,卻又甘甜的滋味。

當你下回因為感覺斷裂而淒涼無助,也許可以試著開啟與他人、環境、自我的連結模式,重組生活的樣態,感知美好而一直存在的關係網絡。(更多內容請見《人生》445期)

文/辜琮瑜(法鼓文理學院生命教育學程助理教授)

Sunday 27 September 2020

TikTok與臉書

/ 林沛理 

西諺有云,模仿乃最真心的恭維(Imitation is the sincerest form of flattery)。在今日這個顛三倒四、荒誕不經的世界,這句話也許要改為「限制、打壓乃最真心的恭維」(Limitation is the sincerest form of flattery)。美國總統特朗普千方百計封殺TikTok,證明Tiktok在他的心目中有多厲害。TikTok是全球下載量最高的應用程式,單在美國已有近一億用戶。它究竟做對和做錯了什麼,令它得到美國政府的「眼中釘」這個醜譽(dubious honor)?

來自荷蘭的喜力啤酒(Heineken)有個令人每次看都會心微笑的電視廣告:一位女士向同性友人介紹她引以為榮的巨型衣帽間(walk-in closet),然後一起發出喜悅的尖叫聲,展示出她們的女人本色。但很快她們由得意忘形變成措手不及,因為隔壁傳來更興奮的尖叫聲,原來一班男人正在參觀擺放喜力啤酒的巨型冷藏庫(walk-in fridge)。這個廣告描繪的是一個少有人提及的男人夢:不是男人征服女人或佔有女人,而是男人在女人最擅長的遊戲把她們打敗(Men beating women at their own game)。

來自中國也許是TikTok的原罪(original sin),但它的頭等大罪(cardinal sin)是把臉書這美國科網公司的龍頭打到落花流水、面目無光。臉書的創辦人兼首席執行長扎克伯格對TikTok恨之入骨,早已是商場公開的秘密。在這個意義上,TikTok在國際舞台上演的大戲是「中國在美國最擅長的遊戲把它打敗」(China beating America at its own game),大大傷害了以特朗普為首的美國鷹派的男性自尊。

我們活在一個傳播、通訊和溝通的年代(the Age of Communication)。既是如此,這個時代的大贏家自是促成傳播、通訊和溝通的賦能者和條件提供者(enabler)。蘋果、三星、華為、臉書、谷歌和亞馬遜,以至阿里巴巴都是表表者。它們把新知和舊雨、買賣雙方、消費者與廣告商和生產商、網民和手機用戶與各式各樣的服務提供者一下子聯繫起來。從此天涯若比鄰再不是詩人浪漫的想像,而是活生生的現實。

TikTok在多如牛毛的手機應用程式中脫穎而出,由於它為一九九零年代中葉至二零零零年代中葉出生的所謂「Z世代」提供平台,讓他們可以歡天喜地甚至理直氣壯地展示和分享糊塗傻傻和荒唐可笑。今時今日的Tiktok已成宗教和政治活躍分子的必爭之地,但它本質上仍然是一個讓略帶懶散的年輕人(slackers)聚集和交流的地方。作為一個展示及分享年輕人傻氣的平台(a platform for the display and sharing of youthful silliness),TikTok的確無人能及,正因如此,全球那麼多年輕人才把它視如己出。

動用一國之力來打壓無傷大雅的TikTok是小題大做,真正需要拿出屠龍刀來對付的是臉書。美國文化史家及媒體學者費達亞森(Siva Vaidhyanathan)在新書《反社交媒體》(Antisocial Media: How Facebook Disconnects Us and Undermines Democracy)毫不含糊地指出,臉書是民主與開放社會的頭號敵人。他列出臉書的五宗罪:被用作組織打擊公民社會的反向運動(countermovements);對公眾議題的討論加設框架,誤導市民;讓網民以民粹、謾罵和霸凌的方式表達不滿;給精英利用蠱惑人心;以及助紂為虐,幫政府監察和騷擾新聞工作者及異見人士。

https://www.yzzk.com/article/details/新思維及其他專欄/2020-39/1600917267860/TikTok與臉書

Friday 25 September 2020

記住曾經的自由

/ 區家麟

那一大片土地上,有一個主題叫懷舊,懷蘇聯時代的舊。

從吉爾吉斯、哈薩克、俄羅斯、亞美尼亞、捷克到前東德,總有當地老人,跟你談蘇聯的美好、念共產主義的舊事,人們忘不了。

「自由。自由是什麼?自由對我們的人來說,就像猴子想戴眼鏡一樣,誰都不知道該怎麼辦。」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白羅斯作家亞歷塞維奇的《二手時代》,記「前蘇聯人」面對新時代不知所措,懷緬逝去國度。不同階層的人物誌,夢囈一樣的獨白,悲涼、病態、人性最真實一面,呼應時代。

亞歷塞維奇說過,人不僅不會在意自己的奴性,甚至會鍾愛自己的奴性;自由在眼前不會珍惜,因為眼裏只有香腸。「『你看,現在我們有一百多種香腸!哪還需要什麼自由啊?』今天很多人都希望能回到蘇聯時代,不過前提是要有很多很多的香腸。」作者採訪的「前蘇聯人」這樣說。

追求自由,總要付出代價,相對豐衣足食的豬圈,很多人寧願選後者。

專制政權都明白,經歷過貧乏厄困的人,只要給他們一點甜頭,已足夠讓他們欣喜若狂:「如果你被關在一個封閉的電梯裡,那麼你的夢想就只有一個:打開電梯門。而當電梯門開啟時,你就會感到幸福,無比的幸福。」

亞歷塞維奇最近加入白羅斯抗爭行列,成為民間「臨時政府」一分子,白羅斯繼承了前蘇聯的專制屍骸,人性最陰暗一面她寫過:「猶太人有一句諺語:強風吹起時,垃圾飛得最高。」「只要恢復集中營,就不愁找不到警衛,因為這種人遍地都是。」這種時代,是真偽不辨的時代:「關於人的真相,就像是一個掛鉤,每個人都可以去掛自己的帽子。」

專制政府擅長隱惡揚善,製造宏大強國夢,人們信以為真,為國家民族自豪:「他們無法擺脫偉大的歷史,無法和那段歷史告別。」自由總是與痛苦相伴,很多人寧願停止思考,選擇安定,選擇虛假的集體榮耀。

前蘇聯人的心智,其實不難理解,他們中年過後,才逢巨變,舊世界一切規律瞬即崩陷粉碎,迎來了資本主義最不堪的一面;寡頭壟斷,弱肉強食,老一輩人不如年輕一代應變力強,平民百姓連虛幻烏托邦的赤貧都保不住,體制得益者則特權盡失。往日不完美,但總算安穩渡日,而且有偉大歷史讓人自豪;有些人,習慣生命一切都被安排,有老大哥代你思考,自由,代表混亂、無序。老一輩愛懷舊,縱使很多事不堪回首,但已是他們一生之中所見過最美好的世界,他們永誌不忘,把遺憾帶進墳墓。

前蘇聯陣營中,捷克應該是奇葩,從布拉格之春到天鵝絨革命,到今天政商界不畏打壓率團訪台灣,他們抵抗意志不滅,當年推翻專制後勇往直前,懷舊風潮淡,擁抱民主自由,政治經濟發展比很多東歐前共產國家好。為什麼?有捷克人說,那是因為他們保有自由的記憶。

共產主義橫行前,兩次大戰之間的二十年,捷克曾經享有過自由開放的健全民主社會,那是捷克老一輩人所見過的美好世界;後來專制統治的厄困中,自由的回憶代代相傳,他們知道什麼叫美好,分得清善惡,明瞭自由的寶貴,時機來臨時一呼百應,得到後懂得珍惜。

捷克朋友告訴我的一席話,我記住了。

https://aukalun.blogspot.com/2020/09/blog-post_22.html

Wednesday 23 September 2020

蓋茨細訴父子情:父親才是真正的比爾蓋茨

微軟共同創辦人比爾蓋茨的父親老比爾蓋茨(William H. Gates II)日前病逝,享年94歲。比爾蓋茨發文悼念父親,表示他年輕時輟學創業,其後投身慈善事業,都得到父親的支持及影響。

微軟共同創辦人比爾蓋茨的父親老比爾蓋茨(William H. Gates II)在當地時間14日病逝,享年94歲。比爾蓋茨在他的博客GateNotes發文悼念他的父親,除了表達家人對老蓋茨的逝世感到悲傷外,更娓娓細訴父子情。

「父親的逝世並不意外──他已經94歲,健康每況愈下……父親的智慧、慷慨、同情心和謙遜,都對全世界的人們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他說:「我很幸運得到我們的父母撫養長大。 他們不斷鼓勵我們,並且一直對我們忍耐。我知道他們的愛和支持是無條件的,即使在我們十幾歲的時候發生了衝突。 我敢肯定,這就是為什麼我年輕的時候能夠冒大風險的原因之一,例如從大學輟學,與保羅艾倫一起創立微軟。 我知道即使我失敗了,他們也會在站在我的一方。」

以身作則 行善最樂

比爾蓋茨的父親是一位著名的律師,因此,「在微軟成立的初期,我在關鍵時刻向他尋求法律意見」。他憶起小時候,儘管老比爾蓋茨不屬於「虎爸」,但他也會鼓勵蓋茨嘗試一些「我討厭或認為做不到的事情(例如游泳和踢足球)。」 作為法律界的「老行尊」,老蓋茨有「過人的職業道德,他是西雅圖最勤奮,最受尊敬的律師之一,也是我們地區的重要公民領袖」。

他接着說:「父親對我們慈善事業的影響力同樣巨大。 在我的童年時期,他和媽媽都以身作則,教我如何慷慨地使用他們的時間和資源。 1990年代的一個晚上,在我們成立基金會之前,梅琳達、爸爸和我在戲院排隊買票。 梅琳達和我正談論我們如何通過郵遞得到更多的捐款請求。 爸爸只是說:『也許我可以幫忙。』」

蓋茨坦言,「如果不是父親的幫忙,比爾與梅琳達蓋茨基金會就不會有今天的成就,他比其他人更能塑造基金會的價值觀」。

自尊自重 悲天憫人

「他具有合作精神,明智和認真的學習態度。他自尊自重,但討厭任何惺惺作態……他擅長退後一步,宏觀地看問題。他看到世上的苦難,會很快淚盈於睫。他不會讓我們忘記我們正在討論的策略背後的人們」。

蓋茨表示,他和父親在基金會的合作,不僅是父子,而且是朋友和同事。在逾20年的合作中,兩人之間的距離愈來愈近。

他說,父親在他50歲生日時寫給他的一封信。是他最珍貴的財產之一。除了鼓勵他保持好奇心外,還一再提醒蓋茨不要濫用「難以置信」(incredible)這個詞,「這是一個意義非凡的詞,僅在特殊的情況下使用。」老蓋茨說:「我只想在這裏說,成為你父親的經歷令人難以置信。」

蓋茨在這篇悼念文章「回應」老父的說法:「我知道他不想讓我濫用這個詞,但是現在這樣做沒有危險。作為比爾蓋茨之子的經歷令人難以置信。人們常常問我父親是否真正的比爾蓋茨。是的,他就是我想要成就的一切,我每天都在想念他。」

https://www.master-insight.com/蓋茨細訴父子情:父親才是真正的比爾蓋茨/

Monday 21 September 2020

向世界告別的姿勢

/ 李偉文

走過青壯年,懂得世事無常,和朋友告別時已不像年輕時那麼灑脫,多年前也寫過一篇文章,談到老朋友見一次是一次,次次要珍惜,次次要感恩。許多我們以為輕而易舉可以做到的事,往往成為難以彌補的遺憾。

我們總以為,昨天如此,今天如此,明天也一定會繼續如此。今天與朋友告別,以為不久一定可以再見到面,因為日子既然一天一天如此來,當然也應該這樣一天一天過去。昨天、今天、明天,應該沒有什麼不同。

然而,就那麼一次,在我們轉身的剎那,有些事情就全然不一樣了。時空長河中,人類實在太渺小,永恆與瞬間幾乎沒有差異。體會生命的無常,讓人更珍惜當下的每一時每一刻,每一個因緣聚合。

只不過這種感慨雖然常常浮現心頭,慚愧的是,我自己也不見得做得到。

前幾天輾轉聽到大學同學過世的消息,這才得知他隱瞞了自己的病情,若非最後幫他急救的學弟告知,恐怕沒有任何同學或朋友知道他的狀況。

後來又得知,大學同學在兩年前就被急救過,在鬼門關前撿回一命,也曾在那之後接到他的電話,邀約相聚,當時卻因為行程都已排定,找不出空檔,只在電話裡稍微聊了一下,沒想到再也沒機會碰面了。

這位大學同學20多年前就放棄牙科臨床工作,遊走世界,或者讀書,或者做生意,或者在大學教書,永遠都是他突然出現在你面前、找你聊天,少有人知道他現在人在哪裡、從事什麼行業。

告別式時,我去看了他最後一眼,或許是因為沒有發訃聞,家人恐怕也沒有他朋友和同學的聯絡方式,只有少數幾個同學得知訊息。幾位出席告別式的同學都是這一、二年他找過、碰過面的,顯然他在兩年前得知來日不多時,試圖以自己的方式向世界告別。

這讓我不禁想,若有兩年的時間,我會用什麼方式對世界告別?若是只剩半年、只剩三個月呢,又該如何安排?

我想起偉大的古代帝王亞歷山大大帝,29歲就征服了歐、亞、非三大洲,擁有無數財富、土地與人民,卻在30多歲因病而亡。臨死前,偉大的帝王想起了一些朋友,他們的平和、他們的喜悅,知道他們擁有某些超越死亡的東西,不禁哭泣:「我一無所有!」亞歷山大命令部下在棺木上挖兩個洞,他說:「我要讓人們看到,我空手而來,也空手而走,我整個一生都被自己給浪費掉了。我的手伸出棺木,好讓每個人都能看見―甚至連亞歷山大大帝也是空手而走的!」

是的,如果所有人最後都是空手離開,什麼都帶不走,那麼唯一重要的,或許就是我們留下了什麼?

我們辛苦地工作賺錢,無非是希望自己及孩子有更好的生活。若我們為了達成目標而不擇手段,是否得到完全相反的結果?為了錢殘害環境,禍延子孫,最後錢只能讓孩子上醫院治病?

到底我們離開世界後,留下的是汙染、垃圾,還是溫暖與美好的事物?

大作家紀德(André Paul Guillaume Gide)曾說:「我總是歪歪斜斜地坐在椅子上,好像隨時可以起身,可以離開。」訪客去拜訪波蘭知名猶太學者海飛茲(Jascha Heifetz)時,驚奇地發現大學者的家只是個擺滿書的簡單房間,唯一的家具是一張桌椅和另一張長椅,忍不住問:「先生,您的家具在那裡?」海飛茲說:「那麼您的家具呢?」訪客不解:「我的家具?我只是來這裡拜訪啊。」大學者回答:「我也是。」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不管是60年,80年,人究竟只是地球短暫的過客而已,走完一生後能留下來的,不是費盡心機積聚在身邊的財貨,唯一能擁有的,是我們付出去的,以及分享給全世界、仍在人間流轉的善意。

https://gvlf.gvm.com.tw/article.html?id=74660

Friday 18 September 2020

沙巴州選三派爭奪江山

/ 林友順


馬來西亞東部州屬沙巴日前舉行歷史上最混亂的選舉,多達四百四十七人角逐七十三個議席。此次州選初次顯露三雄鼎立的局面,由民興黨、行動黨、公正黨、誠信黨及民統組成的執政黨「民興黨+」陣營面對在野黨國陣及國盟的對抗。國陣是由巫統、馬華公會及人民團結黨組成;國盟則由首相慕尤丁領導的土著團結黨、沙巴立新黨及沙巴進步黨組成。另有自稱支持國盟或國陣的九個政黨,包括曾經統治沙巴的團結黨以本身的旗幟競選,而前任沙巴首長慕沙阿曼的弟弟阿尼法則在州選前成立愛沙黨,獨自競選全部七十三個席位。

以「團結」為口號的「民興黨+」成功取得共識,每個議席只有一個黨的候選人代表出戰,這使執政黨在提名時就佔據優勢,全力對抗在十七個選區互相廝殺的國陣和國盟。慕尤丁在提名前親赴沙巴與州內國陣及國盟領袖會面,嘗試說服盟友避免自相殘殺以提高勝算,看來並不成功。國陣與國盟也就勝選後由誰出任首長意見分歧。土團黨主席慕尤丁在沙巴州選提名結束後搶先放話,他指如果由國陣、國盟及團結黨組成的「沙巴人民聯盟」贏得州政權,沙巴土團黨主席哈芝芝會是下一任沙首長人選,國陣兼巫統主席阿莫扎希就此言論予以還擊,指國陣與國盟只有在贏得足夠的議席後才會討論首長人選。他說:「國陣已經決定,在我們獲得足夠席位組建新政府後,沙首長將由國陣議員及其政治盟友選出。」國防部長兼巫統副主席依斯邁沙比里也發表同樣談話,他指沙巴在野黨必須先跨越州選這道難關,然後再商議其他議題(首長人選)。他說:「我們不要為了首長職位爭吵,可是最終輸掉州選。」執政黨「民興黨+」則在首長問題上立場一致,一旦勝選,將由民興黨主席沙菲宜繼續掌舵沙巴。

全國政治的縮影

此次沙巴選舉,朝野就是否以統一旗幟競選皆有不同意見。行動黨及誠信黨決定以民興黨旗幟出戰,以加強民興黨在選後組織州政府的機會。不過,公正黨與民統則使用本身的旗幟上陣。根據憲法,州元首將在選後委任擁有最多議席的政黨,而不是聯盟或陣線組織政府,在二零一八年全國大選,希盟就因馬哈迪建議統一以公正黨旗幟出戰,因而有機會取代國陣組織政府,因當時希盟各成員黨個別贏得的議席並未多過國陣。國陣、國盟與團結黨在此次州選中則無法就同意旗幟出戰達致協議,各方只好以本身的旗幟競選。默迪卡民調中心高級研究經理陳承傑對亞洲週刊說,沙巴州選亂局也許是全國政治的縮影,不過也具有更多的地方諸侯因素。

朝野在沙巴州選面對的另一個爭議是未能取得本身所要的議席數目競選,這也導致公正黨沙巴宣傳主任辛蘇丁辭去黨職,以示不滿。公正黨在上屆選舉競選九席,此次只能競選七席。不過,該黨並未因此而私自派人到其他選區攪局。同樣的,伊斯蘭黨在提名前揚言要競選十四席,不過提名時卻未獲分配任何議席,以致該黨領袖要極力安撫黨員的不滿。該黨在全國大選時在沙巴競選八個國會議席和十八個州議席。伊斯蘭黨無法上陣沙巴州選,一方面可能是該黨在沙巴完全沒有勢力,另一方面則是該黨領袖最近的言行掀起風波。伊斯蘭黨部長違反新冠病毒防疫措施,從土耳其回國後並未遵守十四天隔離令,只需交付一千馬元(約二百三十美元)的罰款了事,而該黨領袖指聖經已被篡改的談話造成基督徒的不滿。沙巴與砂勞越擁有不少基督徒。

華總會長兼沙巴中華大會堂會長吳添泉說,本屆沙巴州選創下多項紀錄,多達二十一個政黨參與競選,並有五十六名獨立人士上陣,以致許多選區出現三角至十一角的混戰。他指出,根據選委會公布的數據,沙巴土著選民佔了總選民人數的百分之六十四,華裔選民為第二大區塊,佔百分之十五,第三區塊為馬來選民,佔百分之十三點八。他表示,雖然華裔選民只是第二大區塊,在一些華人區或混合選區,肯定扮演誰主浮沉的造王角色,並對整個州選情帶來舉足輕重的關鍵性影響。他相信華社有足夠理性和智慧來看待選舉,並作出最明智決定。

陳承傑受訪時說,此次沙巴選舉有多項意義。他指出,在一八年全國大選後,許多強人都退出巫統,這些強人可以預見在選舉中將會在各自的選區勝出,如果選舉成績接近,這些強人將會扮演關鍵的角色。民興黨此次在州選中大打地方主義牌,它是否能重新發揮一九八四年拜林率領團結黨掌控州政權的「淡布南」精神,值得觀察。此外,他說,沙巴選舉引起全國人民關注,使得全國人民得以認識沙菲宜,一旦沙菲宜再次取得政權,這可能為他開拓中央相位之路。在此之前,「希盟+」因就安華與馬哈迪誰應該成為首相人選爭議不斷,沙菲宜獲得行動黨、誠信黨及馬哈迪的支持,然而被安華反對,其中一個理由是沙菲宜是東馬人,半島人對沙菲宜並不熟悉。大馬獨立逾六十年,首相人選皆出自半島。

解散議會抗擊跳槽政變

沙巴州選是因巫統黨籍的前任首長慕沙拉攏議員跳槽策動政變,沙菲宜為挫敗政變在獲得州元首的認可下解散州議會。州選成績將在九月二十六日揭曉。行動黨智庫劉鎮東指出,沙巴州選結果不只決定沙巴選民的未來,也對全國政治有著巨大影響。他說,沙菲宜果斷尋求解散州議會,為「希盟+」的支持者注入一支強心針;他說,州選也讓那些企圖跳槽的議員不但得不到被許諾的回酬,還可能因此失去他們的州議席。這些人當中,多數不再被委派上陣,沙巴選民可以代表全體大馬人,否決背叛人民的鬥爭和委託的政治叛徒。他認為,如果「民興黨+」在州選中大獲全勝,慕尤丁很可能不會宣布舉行閃電大選。支持國盟的砂勞越執政黨砂勞越政黨聯盟日前表示,希望該州州選可以與全國大選一起舉行。砂勞越最遲必須在明年上半年舉行選舉。巫統與伊斯蘭黨日前也公開表態,指今年底至明年初是大選的好時機。

沙巴國陣主席邦莫達坦言,盟友在這次沙巴州選中,出現候選人「自己人打自己人」的情況是「政治新常態」,以確保他們能獲勝組織新的州政府,因此,他呼籲所有國陣領導人適應新常態。他說:「我們過去都是根據『固打』(配額)競選,現在,我們為了勝利而競選。」他承認,數個盟友的領袖對於競選議席重疊的情況,感到非常不滿,不過他也指出,幾乎所有政黨都認為他們擁有來自基層強大的支持,因此競選議席重疊,是無法避免的事。民政黨主席劉華才指出,從沙巴州選可看出,大馬政治步入「新常態」,即便依靠聯盟方式,可以加強勢力,但也需做好盟友間會出現互相競爭的準備。他指出,在新常態下,已不像以往有一對一的競爭機會。因此,他相信來屆全國大選出現一對一的機率渺茫,甚至無法達到。這是大家要接受的事實。沙巴州選此次出現民興+(希盟+)、國陣及國盟三大陣營,這也可能是下屆全國大選的實況,過去國陣(巫統)一黨獨大的局面已經不存在,大馬顯然已從兩線制邁進三國時代,誰人能夠入主中央,不僅看實力,也看謀略。▇

https://www.yzzk.com/article/details/沙巴州選三派爭奪江山

Wednesday 16 September 2020

《天能 Tenet》: 無知是我們最大的武器

/ 盧斯達

用中國話來說,《天能》就是 Christopher Nolan 「放飛自我」的作品。早前幾套作品的劇本都有胞弟編劇家 Jonathan Nolan 聯合創作。到《Dunkirk》(2017)Nolan 已經包辦導演和整個劇本,將「作者電影」的程度推向高峰。

可以將《天能》視為作者「暴走」和相當自我的作品,這也肯定導致各界界對電影褒貶不一。以標準來看,科幻故事 — 包括 Nolan 自己的《Inception》、《Interstellar》— 通常都是在科幻設定之下,講述人文和情感的故事。《Inception》裡面有主角對妻子的悔恨、《Interstellar》則是家庭或人類之愛;蝙蝠俠三部曲更是原著本來就有飽滿的人設,而產生非常的化學作用。

電影就像歷史,是關於「人」,不會有一部電影全時拍攝一顆死寂星球上面的死寂(雖然歷史學也有年鑑學派,在此就先不鑽入去),宇宙必須與人類相關,作為人類的觀眾才會有代入感。一些觀眾對《天能》的不滿,就出自於裡面的角色和人物是蒼白、欠缺感情,認為這部片為了塞滿 Nolan 對時間的設定和「作者簽名」,冷冽異常,忽略了講述「人物故事」這個基本功。

大歷史的操控

Nolan 至此已隱藏不了電影作者的王者式自戀、操控狂(無人知道完整劇本)以及自我膜拜(自我致敬)。《天能》對他來說,是一個精緻的模型迷宮,裡面的人物固然是多少帶有裝飾性,一切都是為了呈現這個劇本和概念有多複雜而自圓其說,有時你會覺得他為複雜而複雜。

然而《天能》也是講人的,而且作為此時此刻的香港人,也可以從中得到多少感悟。有很多人包括自己都會發牢騷:究竟黎明之前的黑暗(這句大概是梁天琦看完蝙蝠俠之後,在集會上引用而在政治圈子變得知名)何時過去;有時人們又會討論,如果過去我們不是做了某些事,今日的政治狀況會否沒那麼壞?

有時人們會恐懼,如果我們決定做某種事,大局會否因而急速變壞?因為大家處於時間之中,或我們對時間一向線性理解,而時間觀念會垂下一個無知的黑幕,你永遠看不到下一格,也不知道自己不斷向前能否改變歷史,還是不過成就了大歷史的操控。我們永遠無法肯定,自己當下的存在和反抗是否「有用」。

《天能》就是嘗試解答這個問題。

按步就班的銜尾蛇


簡單來說,《天能》的世界是一條銜尾蛇,現在和未來平衡並互相吞食和交織。透過一堆據說是未來人留下的逆熵機,人和物品可以逆時而行;一開始展示的是一顆子彈,後來是一個人,再後來是一支軍隊;一開始是子彈逆行,後來是可以將整個宇宙逆行,將宇宙消滅萬物,以此拯救未來生態敗壞的地球。

一開始我們認為「演算機」、俄羅斯佬和背後的未來恐怖份子,就是這部疑似特務片的 antagonist 和未解之題;但後來我們發現,諸主角一開始經驗的東西,其實是後來逆行的自己,於是他和逆行回來的自己扭打在一起;黑人主角一開始以為自己是被吸收進「天能組織」,但其實是在他處理「未來危機」時招募了拍檔,自己招募了自己,他才是組織的首領。

導演透過拍檔 Neil 不斷提醒觀眾,發生了的就是發生了,這就帶出了中心的悖論,整個故事講不通,因為它想呈現「這個劇本就是一個悖論」。未來恐怖份子、「演算機」和「旋轉門」是引起整個故事的元件,我們被告知,這些東西是由不懷好意、想殺掉自己祖父的孫輩傳送回來。未來其中一個對《天能》最主流的解釋是,黑人主角在未來通過逆行培養了過去的自己,創立了天能。就像黑人在機場自由港遇到逆行的自己、女人在遊艇看到逆行回來的自己跳下水;因為「現在」的主角,根本消化不到來自未來的訊息;要學習到未來,就只能按步就班演下去,才能水到渠成;有很多知識和思考在當下根本「不需要」。

另一個更黑暗的解釋是,其實未來恐怖份子似乎就是今日的天能組織。天能組織必須擁有一個成立的原因,那就是處理來自未來的危機;所以未來的天能組織就必須逆行回去製造危機,也就是使用他們手上拿到的逆時科技,而他們的中間人就是俄國佬,俄國佬就是擔任那道「旋轉門」的角色。有了危機,就有解決危機的天能組織;有了解決危機的天能組織,才有發動危機的未來恐怖份子。

所以一開始主角聽到,有未來的恐怖份子想毀滅世界,可能是假的,因為恐怖份子正是他們自己;但情報員不能告知實情,否則就像主角在自由港場景跟自己扭打,如果當時看到自己的臉,而不是蒙面的自己,他們就會停止行動,大喊 WTF,銜尾蛇就接不上頭和尾。所以情報員會不斷強調「說謊是基本程序」、「無知才是你的力量」。你要走到未來,你必須行動,並且是按步就班的行動。

被未來培育的自己


其實拋開複雜的劇情設計,用人話都可以嘗試解釋這個邏輯。任何組織,不管是國家本身、特務或者政府部門,都會製造危機給自己解決。一個組縮裡面都分幾十條線,每一條線都不知道其他線路在做甚麼。一些人在裡子製造危機、扮演恐怖份子,一些人則在表子解決危機、攻打恐怖份子。歌劇院襲擊固然是重演了黑幕重重的車臣恐襲。歌劇院恐襲之後,就是俄羅斯種族屠殺車臣地區;奧斯奧的飛機撞擊則隱喻 911 襲擊,因為自由港的職員表示過這個倉庫「按照五角大廈設計」,撞擊之後就是美國攻打伊拉克。

如果兩件事都是銜尾蛇,就是隱然指向策劃者不只是恐怖份子,或者恐怖份子的構成也很複雜。而現實中的拉登,在最早的時候也是接收 CIA 的援助反抗蘇聯。在此亦可以說,911 的兇手是 CIA 自己豢養出來的毒蛇,亦即 CIA 自己。一開始的歌劇院恐襲,烏克蘭軍方根本知道 CIA 有臥底、俄羅斯佬本來也是英國情報管的線人,這又是非常冷酷的一筆。

不管培養正向時間主角的組織是天能,或者內裡是天能扮演 / 資助的恐怖份子都好,這些「沒有情感」的角色,都是在總結一個人的存在處境。當時間是一條線性、有一個叫做「未來」的概念,即今日的事情亦早已發生;在你行動之前,你行動的結果就已經寫在牆上。時間停止、時間逆轉、世界毀滅、命運是否早就決定好,日本的《JOJO 奇妙冒險》就已經探討過很多,只是不以特務片的骨架呈現。既然人類一向是以線性的假設去思考時間和歷史,思考下去就會變成虛無主義,人只是自以為有選擇,其實是從來沒有。

Nolan 的設定是發生了已經發生了,但他強調人在「此際及當下」必須安於無知、並且繼續演好自這個被未來培育的自己。劇本也許一早已經寫好,但人用努力「送頭」、前仆後繼的送頭,證明自己的能動性。即使知道巨頭會在山頂滾下來,這一刻還是要推。像一條盲目的銜尾蛇,對命運和時間作盲目的抗爭。只有盲目,才能抗爭,才能獲得未來的青睞,才能存在於這一刻。

「然後呢?」
「無知是我們最大的武器」

這十年二十年,香港經歷的策略辯論,也是一個如此的大悖論。某些價值觀和思想浮起、兵戎相見,會帶來整個世界毀滅;保守派會認為,既然毀滅早就已寫在劇本的未來,「一國兩制」就要盡力守好,盡量將諸神的黃昏推遲,除此之外,任何抵抗都是徒勞無功;有任何新動作,社會賢達都會問:「然後呢?」因為人類對自己此刻的「無知」感到恐懼,他們無法理解為何有人明知如此都繼續「送頭」。

然而「送頭」就是安於無知,演好這一刻的劇本,蒙著眼等待未來的接引。賢達崇尚理性,崇尚時間表和路線圖,認為無法想通來龍去脈,就不應行動;然而在時間的幕下,每個人都被謊言和時間的幻覺包圍,沒有人可以擁有超越悖論的上帝視覺,有限的人,就接受了自己的有限,在無知中繼續行動。

這就是現在有人說的那句;不是因為有希望才堅持,而是因為堅持才有希望;不是了解一切才去生活,而是不了解一切都要嘗試生活。如果有人問:「XXXX 了,然後呢?」我們找到了一句更合適的回應:「無知是我們最大的武器。」

https://www.thestandnews.com/culture/天能-tenet-放棄過剩思考-按步就班按照劇本行動/

Monday 14 September 2020

蒙古再想像

/ 區家

當你手上只拿着槌子,你會以為所有東西都是釘;當你每天高呼民族自豪,若耳邊響起聽不懂的語言、牆上掛着扭曲的文字,你就想一槌打下去。

近日,內蒙古學校減少蒙古語文授課,尊崇普通話,引發蒙古族人憤怒,罕有爆發罷課;迪士尼電影《花木蘭》上映,國人驚覺原來代父從軍的孝順女兒是鮮卑人,北魏是鮮卑人侵佔中原建立的國家。日本歷史學家杉山正明更會認為,中國的分裂時期比你想像中更漫長,若以唐玄宗時代南北對峙的分裂局面起計,中間經歷五代十國,北宋積弱又不算大一統的話,這時期的中國「分裂」,歷時530年,南北疆土才再度整合「統一」,那位皇帝也不是漢人,他叫忽必烈。

課程裏的中史,必定曾在學生腦海湧起大堆問號,明明是蒙古人打下的江山,為何變成中國的元朝?為什麼明明是襄陽陷落國破家亡,有些書本裏的中國版圖卻劃至西亞?

杉山正明書寫的蒙古史,叫人不要拘泥於中國古代「王朝輪替」的正統史觀;宏觀地看,那個版圖從東海到西亞的國家叫「大元汗國」。忽必烈建立的蒙古帝國有三大支柱,中國江南的雄厚經濟力乃其一;中亞波斯的穆斯林商旅,則打通陸上與海上絲綢之路;中亞草原的蒙古軍事力,則打通了通訊基建,促進文化交流融合。杉山正明形容,忽必烈改造了成吉思汗建立的蒙古帝國,融合了草原軍事力、中華經濟力、以及穆斯林商業力,中華文明是三條支柱之一。

也不要忘記,馬可孛羅書寫那個令歐洲人嚮往的盛世中國,正是蒙古人治下的中國,馬可孛羅寫的可能是大都,而大都正是日後朝代北京首都圈建設的雛形。中國人引以為傲的明朝鄭和下西洋事迹,正是繼承蒙古人與波斯商人的海上絲路,鄭和本人是穆斯林,祖輩來自中亞。

當年行銷全世界,歐洲人視之為瑰寶的青花瓷器,也是在蒙古一朝發揚光大。中國瓷器沒有塗上圖案的傳統,那是波斯與阿拉伯人喜愛幾何線條紋飾;青花瓷鈷料的鈷藍色礦物中國也沒有,乃來自波斯;而深藍與白則是蒙古人的品味,是他們建立的全球化物流網絡,令青花瓷器產業化,變成行銷全球的高級商品。

杉山正明寫的蒙古史,有論者認為證據未夠確鑿,忽必烈是否有這種策略宏圖,甚有疑問。但以這種宏觀亞洲視野重塑蒙古人事迹,無疑一新耳目。

明白了沒有什麼是自古以來,明白了歷史都是勝利者所書寫,會對少數民族多一分尊重與謙卑、對歷史多一分溫情與敬意。

https://hk.appledaily.com/author/16634496/%E5%8D%80%E5%AE%B6%E9%BA%9F/

Friday 11 September 2020

平等的歷史議題

/ 李怡

一些網友回應拙文,指美國獨立宣言和世界人權公約都提到「人人生而平等」。

實際上獨立宣言在這一句之後,講的是「造物者賦予若干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人權宣言和兩個人權公約講的是「人人生而自由,在尊嚴和權利上一律平等」。是權利平等而不是起點平等。

18世紀法國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說:「所謂的平等可以分為以下幾種: 第一,結果平等(不可能的);第二,起點平等(也不可能);第三,機會平等(不完全可能);第四,規則平等(比較可取)。」

但人類的生存所需主要體現在衣食住行的物質生活上,因此自古以來,貧富不均,就是人類社會最受關注的問題。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分配平等理論出現,1917年俄國革命的實踐,使這種平等的理想似乎可以實現了。

1920年代社會主義思潮在西方和中國風靡一時,中國國學大師王國維對此思想提出質疑,他在1924年寫道,社會主義所講的均產,是「將使國人共均之乎?抑委託少數人使均之乎,均產以後,將合全國之人而管理之乎,抑委託少數人使代理之乎?由前之說則萬萬無此理,由後之說則不均之事,俄頃即見矣。」

可惜這段睿智的話,沒有被社會注意。1945年,英國作家奧威爾說:「所有的動物都平等,但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平等。」也是同樣意思。

追求分配平等必然產生另一種「不均」和「更平等」,這種「不均」和「更平等」就是「少數人使均之」的權力。「更平等」的不是金錢而是權力——可以控制一切包括所有資源、包括人的自由和生死的權力。

社會主義宣稱生產資料公有制,但使之實現的就是權力私有制。金錢是可以量化的,貧富不均也可以量化,但權力不可以量化。當權力成為衡量社會地位和操控一切的準則,分配平等就被拋諸腦後了。社會主義在任何國家「實現」之後,專政必然剝奪人民包括尊嚴與權利的所有平等,權力成為唯一競逐目標,一方面逐漸使專政走向極權和獨裁,另方面社會價值觀就將人等級化,分成十等或以上,道德沉淪。

1944年,經濟學家海耶克提出:人類追求平等的理想,實際上是「通往奴役之路」。財產私有不可怕,因為金錢會向窮人開放;權力私有非常可怕,它不可以量化,而且永遠不會向無權者開放。

海耶克說:「在這個世界上,平等待人和試圖使他人平等這兩者之間的差別總是存在。前者是一個自由社會的前提條件,而後者意味着『一種新的奴役方式』。」在保障財產私有的自由社會,儘管貧富不均,但所有人大都能夠平等待人,但在社會主義社會,或習慣了在社會主義社會生活的人,即使到了自由社會,也往往以等級觀念待人。

自從有了社會主義國家蘇聯,繼而有「國家民族社會主義」的納粹德國,人類百多年來就被自由對抗奴役、民主對抗極權的歷史主宰。儘管社會主義的實踐在大多數國家敗亡,但社會主義追求平等的意識形態的延伸,包括社會主義民主、福利主義國家、無差別的平等、劫富濟貧、大愛精神等等仍然在西方社會意識中佔據道德高地,反歧視的平權思想催生出的逆向歧視(即從保護少數逆向為歧視多數)亦大為流行。當政治正確設下越來越多禁忌,自由也就褪色和趨於泯滅。與之對抗的是美國傳統的保守主義。這是在意識形態上,民主黨與共和黨的差別和抗鬥。

https://hk.appledaily.com/local/20200911/GI6OKGZ55FCYLGTJF7CVESTI6E/?fbclid=IwAR0pU4X-MarxZs4mSRJxReeVlWdfnlssVX7lu8lRMAO5jFJlwfe57yRfDwE

Wednesday 9 September 2020

沒用的聰明人

/ 林沛理

最近重讀錢鍾書的《圍城》,如珠的妙語中有一句特別刺人:「我問你這聰明人,要什麼代價你才肯做傻子?」

張愛玲甘心做性捕食者胡蘭成的獵物,多年後寫成的《色,戒》既慨嘆女人的賤,更痛罵男人的狠。出身富裕家庭的捷·古華拉(Che Guevara)深信只有在全球發動革命才可把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連根拔起,他一次又一次走上革命之路,最後在玻利維亞遭當地的軍隊處決。冒險家馬洛里(

George Mallory)在嘗試攀登珠穆朗瑪峰之前是名人,之後是傳奇。他在途中失蹤,屍體七十五年後才被發現。作家王爾德(Oscar Wilde)為同性戀人與整個保守社會翻臉,結果鋃鐺入獄,身敗名裂,鬱鬱而終。

這些聰明絕頂的人有一共通點,他們都為愛而傻,英文的說法是「fools for love」。不管是自私的愛情,抑或是對全人類的大愛,還是那股無以名之、要挑戰自己和征服大自然的熱情,愛令這些聰明人飽受愚弄、屈辱、折磨和摧殘,甚至萬?不復。

蘋果公司的喬布斯(Steve Jobs)二零零五年在史丹福大學畢業典禮上發表演說,題為《死之前該怎樣活》(How to live before you die),一度在網上瘋傳。他告訴在座的畢業生,人必有一死,所以應該一無所懼追求自己的夢想;更期盼他們「常懷渴求與赤子之心」(Stay hungry. Stay foolish)。

香港向來盛產善於向上爬與深懂致富之道的聰明人,直至最近隨著社會的急速政治化和激進化,出現了一批「有用的傻子」。然而香港畢竟是香港,在這裏,「沒用的聰明人」遠比「有用的傻子」多。這些「沒用的聰明人」有財閥、大學校長、各界翹楚和社會精英,當其生於斯長於斯的社會走向分裂和沉淪,他們選擇隔岸觀火和明哲保身。有的為保清譽,甚至選擇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當然,做「沒用的聰明人」總比做「有用的傻子」好,這是肯定的。

https://www.yzzk.com/article/details/新思維及其他專欄/2020-36/1599102864506/沒用的聰明人/專題/薄評厚論

Thursday 3 September 2020

崇拜亦有分別

/ 陶傑

中國歷代行帝王君主制,天子在位,聖旨就是一切,此所謂「九五之尊」。但是天子在金鑾殿的聖旨只是國家大政,由宰相與各部官員具體執行。

而且中國皇帝的聖旨,絕不等於聖經裡的金句或可蘭經阿拉的旨意。因為中國文化儒佛道三家,皇帝只是「天子」,也就是說舉頭三尺,另有神明,皇帝的話,不必在全國的書院與農田之間,由士人到百姓無一例外,個個都要「學習」。

不論唐太宗還是朱元璋,不論漢高祖還是康熙皇帝,至少口頭都聲稱以孔孟學說為尊,都沒有自己的思想。

朱元璋並無「朱元璋學說」,但明朝一代有王陽明為儒家另開途徑,成為「理學」。王陽明的理學在明朝朱姓皇帝管治之下,可以自由宣播,因為理學是儒家思想的延伸,而儒家價值觀與皇帝的信仰並無衝突。雖然到了明朝,儒家的執行已經與孔孟兩千年前,有很大的分別。

因此帝王個人專權,不等於帝皇個人崇拜。個人崇拜只在宗教裡有。

如基督教,耶穌說:「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耶穌還說:「你說我是王。我為此而生,也為此來到世間」,耶穌以如此權威自命時,三十歲還不到。

但耶穌是基督教的開創教主,耶穌這樣講之前,帶著十二門徒周遊巴勒斯坦和加利利,講了很多人生的智慧和道德,真的能吸引信眾,成為一股民間的感召力量。

佛教開創者釋迦牟尼,據說剛出生,走了七步路,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說了一句話:「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然後就不說話了,變成普通的嬰兒。所以釋迦牟尼另有童子像。

當然,以現代生物理論,此一「神蹟」不可能。但這不重要,因為釋迦長大後喜歡孤獨沉思,年輕時讀書精進,精通宗教、哲學、數學,甚至武術,樣樣都第一流水準 。

釋迦在皇宮裡始終不快樂,只考慮人生去來問題。他還思慮:宇宙萬物,從何起源?釋迦少年時有這樣的氣質和學問根底,而且有宣播智慧的對話紀錄。與耶穌一樣,釋迦牟尼成為佛教始祖,那句「天上天下,唯我獨尊」是宗教開創人的自信。

基督教和佛教都經歷了兩千多年的考驗。雖然幼嬰生而能言,並無科學根據,但他的影響力,兩千多年卻卓有信證。

中國的毛澤東也曾一度想效法宗教教主,豈知 1976 年死亡之後鄧小平復出,起用胡耀邦以「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就已經否定了整個「毛教」。

如果毛澤東可以做教主,則鄧小平的「改革開放」即是笑話。若毛澤東那個萬壽無疆的宗教代表了智慧,對毛澤東的紅衛兵狂熱,不會隨著毛澤東死亡煙消雲散。

因此「唯我獨尊」這四個字,古今中外,能擔當得起的,只有耶穌和釋迦牟尼兩人。他們之後,千百代的信徒,都不敢講這四個字。

這就是個人崇拜造成的極權,與個人崇拜的宗教有根本的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