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30 December 2016

夜讀偶記

:李怡

夜讀《貞觀政要》,其中一段記唐太宗對侍臣說:「我聽說周朝與秦朝剛得到天下的時候,治理國家的方法是一樣的。但是周朝推行仁政,積累功德,所以能夠將自己的基業保持八百年。而秦朝恣意妄為,驕奢淫逸,所以只經歷了兩代帝王就滅亡了。……我又聽說桀、紂是帝王,但是平民百姓若被人比作桀、紂都認為是羞辱,(孔子的兩位賢弟子)顏回、閔損是平民百姓,但帝王若被人比作此二人則認為是榮耀。我時常用這些事來告誡自己,擔心自己哪裏做得不好,被人恥笑。」

魏徵聽後,就說:「我聽聞魯哀公對孔子說:『有個人很健忘,他換了住宅就把自己的妻子給忘了。』孔子說:『還有比這個人更健忘的,我看桀、紂這些君主,連自己是誰都給忘了。』希望陛下以此為戒,以免被後人恥笑。」

這段記述有兩點值得深思。第一是帝王與賢人的地位高低的評價,帝王有權勢,賢人有道理,對平民百姓來說,若比之為像桀、紂這樣的人,是一種侮辱;賢人是平民,若帝王被比之為顏回、閔損這樣的賢人,就會認為是榮耀。

已故儒學大師徐復觀曾寫過《理與勢》,「勢」指政治權力,即是「政統」,「理」也就是儒家的「道」,讀書人「士志於道」,是為「道統」。從《貞觀政要》所記的唐太宗看來,毫無疑問是有理的賢人的地位高於有勢的帝王。也就是在明君眼中,「道統」凌駕於「政統」。徐復觀認為,雖然自秦以來,一直是專制皇權統治,但「任何專制之主,也知道除了自己的現實權力以外,在教化上,在道理上,另有一種使自己也不能不向之低頭下拜的人物存在。」每個人的真實價值,不是由「勢」決定,而是由「理」決定。他認為,「理只有是非而無大小,勢則不僅有順逆而且有大小。」如果我們做事為人只憑勢,那麼遇到勢小於自己就恃勢欺人,而遇勢大於自己就會神消氣沮,張惶失措。他認為人們應憑着心中的價值信念,敢於以「理」抗「勢」。

然而,經過比專制帝王更極權的統治近七十年,中國不僅變成重勢輕理、而且已蛻變成只講勢而不講理的社會。主權轉移後的香港亦步亦趨,現在幾乎所有對於政治正確不正確的判斷,都是只講勢而不再講理也。

值得深思的第二點,是孔子所說的,一些暴君「連自己是誰都給忘了」。這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做到鬼迷人」。這種忘乎所以,不記得自己是甚麼人的情形,也不僅是掌大權的人才會有,只不過他們更容易恣意妄為而已。存在主義認為人生常要作出選擇,就是選擇「不成為自己」或「成為自己」。選擇「不成為自己」比較容易,許多人慣於偽裝自己、遮蔽自己內心真實情感,扮演別人所期待的角色;選擇「成為自己」往往要掙扎,但「成為自己」才有一個真正的人生。慣於選擇「不成為自己」的人,若掌有權力而又缺乏制衡,就會濫用權力,這就是孔子所說的「桀、紂之君乃忘其身」。

http://hk.apple.nextmedia.com/news/art/20161230/198812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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