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稱為「存在主義之父」的丹麥作家齊克果(Søren Aabye Kierkegaard,1813-1855),在他的日記中說:「蘇格拉底偉大之處,在於即便他遭受指控,且必須面對人民大會,在他眼中也看不見群體,唯有個體。」日記中他又說:「性靈的優越之處在於只看個體。但,唉,我們這些凡人都跟着感官行事,因此,一旦聚集在一起,我們眼中就只有群體,變得不一樣了。」
新版的中譯《齊克果日記》,列為第一則的寫於1836年,如下:「我剛從一場派對回來,我是派對上的活力與靈魂:我字字珠璣,人人都因此歡笑,崇敬我—但我走開,……我想一槍斃了自己。」這一則日記,顯示他一方面置身在群體時不能免俗地「跟着感官行事」,享受在群體中受歡迎與崇敬,另方面又對自己沒能夠堅持個體價值而感到憤怒,以致「想一槍斃了自己」。
人類是群居動物,人不能離開社會、離開群體而過魯賓遜生活,但是當聚集在一起,很少人能夠在群體的「同溫層」中保持自己個體意識、獨立思考,不跟從眾聲喧嘩。這種聚集,也包括近年流行的社交網絡。
聖誕將至。我想到齊克果是虔誠基督徒,他說:「在上帝眼中,千百萬人過去與現在擁有的無限靈魂並不會形成群體,祂只看到每一個個體。」他相信,真正的信仰必須是從「個體」的內心出發,直接通達到他信仰的神,而不是來自於外在的灌輸與社會壓力;在他看來,對教會言聽計從的信徒完全走錯了信仰的道路。
政治信仰也如同宗教,個體對某種政治理念的認知,可以是真誠的,但一旦聚集在一起,人就會跟着感官行事,成為盲動的暴民。
歷代獨裁者幾乎都利用群體這種「跟着感官行事」的心理,煽動起群眾的盲動暴力,去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然而,即使不是有獨裁者煽動,在一些「帶頭羊」製造出的社會意識影響下,也會出現這種眾聲喧嘩的情狀。
1925年徐志摩在當時左翼思潮風行、文化人眾聲讚譽蘇俄聲中,寫出蘇俄為實現共產主義天堂正在製造一個血污海的文章。發表他文章的《晨報》為此遭左翼群氓焚毀。他後來表示他寫這些文章,是因為「我是一個不可教訓的個人主義者。這並不高深,這只是說我只知道個人,只認得清個人,只信得過個人。我信德謨克拉西(民主)的意義只是普遍的個人主義;在各個人自覺的意識與自覺的努力中涵有真純德謨克拉西的精神;我要求每一朵花實現它可能的色香,我也要求各個人實現他可能的色香。」
昨天讀到鄺葆賢說,傳媒同群眾對梁游的批鬥,使她「覺得呢個唔再係自己熟悉嘅香港」。是啊,過去五年,不論是建制或是反對派中,都氾濫群體湮沒個體、許多人「跟着感官行事」的情狀。香港不再是我們熟悉的獨立意識主導的社會。在愛國、辱華、以揣摩專制政權的意向去判斷政治正確與否的眾聲喧嘩中,只有建基於每個人的自覺意識的民主精神,才能夠抗衡這種群體主義沉淪。我用陳寅恪1929年的名句「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作為我新書的書名,也是寄意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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