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3 May 2016

一生只愛兩件事

/ 李怡

五十多年前,我二十幾歲,正處於寫作慾旺盛但沒有寫出甚麼好文章的文藝青年時代,那時我愛上了兩樣東西,一是

西方古典音樂,二是中國古代詩詞。回想起來,這兩樣東西給我的美的熏陶,可以說改變了我的一生。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黑膠唱片和音響,帶給我對鋼琴大師Rubinstein、Richter、Gilels的演繹如痴如醉,在大會堂聽Ashkenazy演奏俄國作曲家Mussorgsky的《圖畫展覽會》,使我晚上在夢中都迴響着他的琴聲,於是二十多歲而「臨老入花叢」地學了半年鋼琴。雖因環境變化而放棄,但其後聽許多演奏都只覺那是技術精準,而不是藝術重塑。白居易詩:「古人唱歌兼唱情,今人唱歌唯唱聲」,大概就是藝術與技術的分野。

古典音樂講些甚麼?種種對具體作品詮釋都是多餘的,它讓你陶冶在作曲家和演繹者的優雅、激情、憤怒、安靜、脫離所有虛假的感情中,那就是美的享受,也是對人性的善與真的求索。

另一愛好是中國古代詩詞。從《詩經》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楚辭》的「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漢魏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直到唐詩宋詞,我都讀得如痴如醉。

記得曾與梁羽生、舒巷城鬥背古詩詞,在背誦中享受其美感。詩詞儘管不似西方古典音樂,大都有具象,但也有些無法詮釋的美感境界。比如李商隱的《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讀來蕩氣迴腸,感動得想哭,但具體講甚麼,卻很難說清楚。連國學大師梁啟超講到這首詩也說:「講的甚麼事,我理會不着。拆開來一句一句叫我解釋,我連文義也解不出來。但我覺得他美,讀起來令我精神上得一種新鮮的愉快。」梁啟超都這麼說,我們享受就好,又何必去強解呢?

年輕時沉迷西方古典音樂和中國古代詩詞,啟蒙了我對真善美的堅執。沒錯,是真善美。不是說:科學求真、宗教求善、藝術求美嗎?但在美當中,你會感覺到善,也會體驗到真,當我沉迷在古典音樂和中國古代詩詞的至美境界,我知道自己以後應該容不得虛假,也容不得邪惡。人生、事業、親友、社會關係需要妥協,但妥協也該有底線,這底線就是來自心底深處對真善美的堅執。那段沉迷就這樣影響了我其後的人生。

直到現在年老了,少去音樂會了,但家中仍然常放音樂CD。幾年前買了一套錦盒線裝的《唐詩三百首》,幾乎隔一兩晚就會拿出來翻讀。每聽到第九交響樂的「歡樂頌」都流淚,每一次拿起《唐詩三百首》還未翻讀就已滿足。

這就是我的一生。

https://eweekly.hk/article/_title/%E5%B0%88%E6%AC%84%E4%B8%80%E7%94%9F%E5%8F%AA%E6%84%9B%E5%85%A9%E4%BB%B6%E4%BA%8B%E6%9D%8E%E6%80%A1_xz09w5fztdbc8jyt43pn45cdi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