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23 January 2017

慢車離開臉書的理由

:黃哲斌

最近,偶爾被朋友問及,我的臉書發文變少了。的確,與之前每天一、兩篇貼文相較,現在,我明顯冷淡得多。

上星期,陪太太參加一個聚會,又被幾位朋友逮住,聊起同一話題,我像是偷懶沒交作業的小學生,支支吾吾講不清楚。回家後,決定寫篇文章,解釋我為何逐漸疏遠臉書。

我的臉書使用史

我加入臉書並不算早,2009年才申請帳號,當時,台灣最受歡迎的社群網站是噗浪。直到遊戲「開心農場」暴熱,臉書才真正風行,一時間,身邊友人紛紛冒出來,「送菜」、「偷菜」是社群聯結的主要動機。

2010年底,我離開媒體,開始重度使用臉書。彼時,臉書帶來美好的革命想像,例如Google中東區行銷經理戈寧(Wael Ghonim)利用臉書專頁,間接推翻埃及獨裁政權的故事,彷彿一則網路世代的民主童話。

我也熱情擁抱這個充滿數位民主潛力的書寫平台,同時,逐漸拿來取代部落格。偷懶的我,經常直接在個人動態貼上長文,貪圖便利與速度;如今想來,等於提前實踐「文章快手(Instant Articles)」的概念。

既然當作部落格,只要有人送加友邀請,除非是廣告分身或機器人帳號,我幾乎來者不拒。在此階段,我把臉友視作一種「RSS互相訂閱」的關係。

我的臉書寫作題材,也大致沿襲部落格時代,發發媒體牢騷、整理公共議題資訊,或是鬼扯婚姻與育兒經驗。於是,我的臉友自動形成3種聚落:媒體出版業或傳播科系學生約佔2成5,關心公共事務的臉友及「爸媽掛」各佔3成;其餘,大約是親友與前同事,或因棒球文、中年碎念文而來。

若說我的臉友有同溫層,那約莫是一種「三層肉」的油水分離狀態。

幾年下來,加上臉書開放追蹤功能,漸漸地,我不得不承認,我錯了,是我太傻太天真,「臉書朋友」與「RSS訂閱」存在龐大的根本差異,背後有兩大刺激性因素,讓我開始心生疑慮。

▋那些強迫分享的人生

第一個因素,我稱之為「人情連帶」。

「臉友」身分提供一種虛擬的親密感,超越單純的「作者—讀者」關係,我們不只交流文章、思想、經驗,也換取了參與彼此私人生活及交友圈的權利。

在部落格時代,讀者與作者之間大概只能留言討論,互聯性不強。但在臉書時代,我們邀請對方觀看彼此的親人動態、晚餐餐桌、工作情緒、日常抱怨;再加上,臉書發文具有「主動推播」的特性,參與者的傳播關係更緊密,訊息的侵擾性也更強。

此事有一好沒兩好,人類大多有「發表」的需求,也有「發洩」的需求,臉書成功之處,就是將兩者捆綁在一起,讓你遠距觀看臉友旅遊照片之際,一併接收他的政治意見,以及負面能量。也因臉書將「發表」與「發洩」打包混在一起,像是高功能蔬果機,打成一大杯綠綠黏黏的汁液,我們的臉友無法選擇性接收,只能決定咕嚕喝下,或整杯倒掉。

當我意識到此事,意識到臉書畢竟是一個「社交平台」,意識到我在某種程度上,強迫他人灌食自以為的濃縮營養品,漸漸地,開始對我的三層肉感到微微抱歉,並且不再歡快任性,隨時隨地狂轟濫炸。

即使臉書提供「點頭之交」與「摯友」等標籤,或是「取消追蹤」等設定,對於緩解種種人情連帶,或情緒勞動,效果畢竟有限。我們往往在相似之處,察覺相異立場,江湖該有的種種恩怨,按讚審查、強迫表態、紅白對抗無一缺席。於是,最微小的不適,都能引發嫌隙感,彷彿我們不是結交臉友,而是渴求完全契合的靈魂伴侶。

我經常想起作家瑪格麗特.愛特伍的比喻,當我們原本只打算買鴨肝醬,卻不小心認識那隻鴨子,此後,事態很難不變得突梯滑稽。

▋當一切都被化為數字


第二個因素,我稱之為「計數器焦慮」。

臉書大概是科技史上,將各種數據焦慮,發揮至最大強度的單一平台。

寫部落格之際,除了單篇文章的點閱數,以及留言數,你對各種數字指標不會太敏感。一旦轉換到臉書,按讚數、留言數、分享數、朋友人數、追蹤人數,每個阿拉伯數值都是一項勳章,一次考績,一種歇斯底里的KPI。

十幾年前,我曾寫過一篇科幻短文,有個國家,每位國民頭上都有一個虛擬螢幕,上面顯示當事人的學歷、顯赫經歷、是否已婚、談戀愛次數、銀行存款、不動產筆數、信用額度,走在街頭,人人都能據以辨識,據以評價,據以交友,據以求偶,而且由政府作莊擔保。

某種程度上,臉書實現了這個恐怖想像,各種眼花撩亂的數據,暗示著網路上的虛擬社會資本;而且,除了少數例外,你無法關閉這些數字,那些令人焦慮、虛榮、驕傲、誤信、妒忌、自我感覺良好、湧生差別心的各式計數器。不管你是否喜歡,它們成為陌生人掂量你的指標之一。

這種「計數器焦慮」,導致了臉書官方各種「管太多」,不斷跳出提示,要你更新學歷資料、要你更新工作經歷、要你趕快回覆網友留言、要你為那些「互動程度超過其他90%貼文」的文章買廣告,還有那些不斷浮現的交友邀請、私訊通知、直播通知,右上角每一個紅底數字,都像是不停按電鈴的郵差。

最後,我的臉書個人頁面上,掛滿各種數字與一言難盡的狀態,像是耶誕樹上叮叮噹噹的紅綠吊飾,彷彿把自己活成一家公關公司。

▋更深層的黑暗

等一下,我還沒提到臉書對網路開放性的威脅,利用個人隱私變現的黑暗技,或歐洲學者對臉書造就「數位奴工」的批評,以及其他理由。

我剛開帳號之際,臉書是個3億6千萬名用戶、250億市值的科技新貴,7年來,它已長成全球18億活躍用戶、市值3,400億美元的世紀帝國,光是去年第三季營收,就超過70億美元。

企業追求獲利與成長的天性,迫使臉書像是失控的草履蟲培養皿,不斷繁衍增生,最具代表性也最難看的是,馬克.佐格柏垂涎想打進中國市場的各種表態,甚至秘密開發程式,打算配合中國官方審查政策,供以屏蔽特定關鍵字。

另一個警訊是,全球前6大社群平台或通訊軟體中,前3名的臉書、WhatsApp、Messenger以及第6名 Instagram,目前都是馬克兄口袋裡的資產(第4、5名為中國騰訊的WeChat及QQ),月活躍用戶量合計達43億。

換言之,在「網路溝通」這個奧林匹克單項下,除了用戶超過10億的Gmail,沒有一家看得到臉書的車尾燈。(台灣網民最愛用的Line,月活躍用戶量只有2.2億。)

在此同時,那位曾助拳推翻埃及政權的年輕人戈寧,前年底公開演講承認錯誤,經過幾年的實踐與反思,他批評社交媒體快速、簡略的性格,讓人們太快跳進結論,難以表達複雜、深刻的觀點。最後,反而將公民社會推至兩種極端,逼迫個體選邊站,同時助長謠言與仇恨,使人變得偏狹,充滿怒氣與誤解。

▋就讓我慢慢撤退吧


當然,以上紛紛擾擾,與一般臉書用戶不見得相關。講句公道話,臉書促成許多美好的事,它讓抗議者串連發聲、讓受迫者公開反擊、讓遙遠訊息幾近零成本快速流動、讓無數用戶找到初戀情人並為所有ex開一個群組(喂,別亂來,這個不算吧),總之,臉書實現了許多前社群網路時代,難以想像的溝通情境。

時至今日,我仍常自塗鴉牆的各種訊息中,得到大量養分與樂趣,無論是臉友自己的貼文,或是轉貼文章,往往讓我充滿感激。然而,對我而言,臉書帶來的愉悅,與它帶來的負擔一樣多,就像飲酒與宿醉的關係,兩者不可分割,只能開始節制。

所以,是的,除非極度關心的話題,我越來越少發文,我的個人動態也越來越無趣,這是我與藍色巨人的「情到濃時反為薄」。

我支持任何人繼續開心利用臉書,畢竟,我們的親情、友誼、資訊接收、業務往來,經常像是綁門號,與臉書帳號一同綁定,我也是如此。去年,我曾短暫嘗試停用帳號,不過一星期,就被各種焦急關切的友人們,重新拎回塗鴉牆。

這正是馬克兄厲害之處,借用詹宏志的比喻,臉書讓「你的朋友變成你的監獄」。

我差不多講完了,你可視為,這是一名很中二的臉書奧客,寫給馬克兄的客訴信;同時,這也是我給所有友人的解釋文,說明自己為何無法再像7年前,那般陽光燦爛放心熱愛,事實上,我打算搭著慢車揮手下降,離開那個18億人的巨大部落。

我還需要一些電子菸的戒斷時間,包括說服自己,是否繼續更新《懶人時報》臉書專頁。或許,我會保留個人帳號,拿來看文、聯絡親友、管理專頁、寫寫廢文或垃圾話;或許,我會永遠離開,就像我永恆刪除Line app。

作為一名數位移民,我會慢慢將重心移到其他星球。可能是「Medium」,過去近兩年,我一直將Medium帳號當作文章備份,未來會重新定位它與我的關係。

此外,我會參照羅世宏〈逃離「臉書國」〉一文,開始研究「離散者計劃」,或者,加入其他數位避險行動,然後與臉書和平分手。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翻譯成白話文:古人說,要集滿5張點數貼紙,才肯決絕分手,我想,我已經湊足5個不愛臉書的理由了。

http://opinion.cw.com.tw/blog/profile/51/article/5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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