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胡蘭成頭上蓋下「渣男」二字之前，先讓我們繼續看下去──讀《今生今世》

/ 陳祺勳

《今生今世》和胡蘭成的大名我都久仰，會知道胡蘭成其實很簡單，因為他跟張愛玲談過戀愛，在翻開之前，我曾默想「不知道這人到什麼時候才會提到張愛玲？」結果答案在，這上下兩集厚厚總共有二十萬字的書，就在開始有字的那一頁，序的第三段，從第一行算起的第七行，就寫了「《今生今世》是愛玲取的書名」。

若是他與愛玲倆倆深情，在序裡曬個恩愛是無妨的，是個佳話，問題是後來我們也知道，他跟張愛玲沒有所謂的快樂結局，臨老到日本用的是別的女人的錢在過日，寫本書還得在序裡怕人不知道似地消費張愛玲，我幾乎就要拿起印章在胡蘭成的死人額頭蓋下「渣男」兩個字，但我們且慢蓋章，人生會因為不同的原因生離死別，說不定愛玲是他一生摯愛，是永遠的遺憾，所以要在序裡迫不及待地懷念愛玲也不一定啊。

在讀時，我一直覺得胡蘭成詞藻華美，但總有生硬之感，後來才恍然大悟過來，胡蘭成這人窮，不只經濟拮据，他真的拮据過，大約人窮到一種程度不要臉起來，簡直可以算是瀟灑，第一任家裡給他娶的妻子玉鳳生病，他去養母家裡借錢，借不到，人家留飯，原該拂袖而去，但想著有飯不吃白不吃，所以吃了，吃完以後夜了便順便留宿，還一宿宿了幾天，有天早上起來，他想著借不成便直接拿，所以他就從放錢的櫃子直接拿了，拿了便拿了，但因為他多住了幾天，回到家玉鳳卻已經死了。

窮是一種心理狀態，除了剛剛講到的佔便宜（其實是偷竊），就連寫個文章都不能好好說話，華美文字不用成本，但滿滿的堆砌起來就是所謂的乞兒賣富，反露貧相，文字這東西到底是珍貴的，給心底窮的人來用，就會顯得生硬庸俗，儘管滿頭滿身的金銀財寶，胡蘭成老是要做出自己胸懷天下的樣子，但其實，看穿以後，他就只值他繼承而來還馬上賤賣的那片竹林地。

從這窮字發展開去，就可以論斷胡蘭成的這個人，窮不是沒錢，而是永遠覺得自己匱乏，覺得看到世上什麼都是好的是孩童的新鮮，看到好的就想擁有則是一種積年的窮造成的志短，胡蘭成的窮就顯現在他的貪財好色，他未必懂得用錢，未必喜好女色，只是因為那些東西「就在那裡」所以他伸手便去拿，他的第二任太太婚姻結得冤枉，因為他自承不是很愛，只是好像該有太太就娶了，他不太提第二任太太的下落。

因為接下來就寫到張愛玲了，大約這輩子跟張愛玲結婚是他人生第一得意事，所以專章描寫，張愛玲與他的婚書我認為是鮮明地展現了兩人的個性，「胡蘭成與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前兩句是張愛玲寫的，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是胡蘭成加上去的，初看也許會喜歡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文采，想了一回才會發覺簽訂終身結為夫婦，已經包含但又不止於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是更宏大的格局，這些加上去的裝飾其實都已經包含在「簽訂終身」這四個字裡了。張愛玲的惜字如金顯出真正的高貴，胡蘭成的續貂則又顯出貧相。

接下來他為了某種原因去別的地方教書，在那裡不囉唆馬上搞上護士小周，導致張愛玲斯文掃地的叫他兩個選一個，胡蘭成講了一大篇廢話就是不要選，而且張愛玲還不知道，當她在叫胡蘭成在小周和她之間抉擇時，胡蘭成已經又搞上了收留他的人家的守寡姨太太范秀美。抗戰勝利以後小周為了曾經跟他交往過被捕入獄，此時胡蘭成隱姓埋名，本來想去救小周，後來自己一想「不可以這樣浪漫」，所以就只在小周生辰（還不是每天哦）在觀世音菩薩面前上炷香祈求她平安，我讀到這裡覺得即使是慈悲如千手觀音，也會千隻手不停地輪轉呼他巴掌吧。

張愛玲終究寫來語氣決絕的分手信：「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還附上分手費三十萬，據說是她寫電影劇本的稿酬。後來他一個人避走香港又從香港到了日本，范秀美還去追火車遞給他罐頭毛毯，而胡蘭成先生到了日本又不囉唆的搞上了房東太太一枝，最後一枝不能離婚，他就又娶了最後一任太太余愛珍。

胡蘭成貪財好色固然可以歸因於窮，那他為什麼能情史如此豐富呢？這他自己有說，他說「我對於女人，與其說是愛，毋寧說是知。」張愛玲曾經說過「有多少女人是因為她靈魂的美麗而被愛？」而胡蘭成就是看清了她的這個弱點，聲稱他愛上了，聲稱他知了她的靈魂，張愛玲跟他做知識上的分享，他無不點頭稱是，搖身讚妙。

但胡蘭成又不禁得意要向人炫耀，他向不同的觀眾炫耀不同面向的張愛玲，他向知識女青年炫耀張愛玲的學歷，向世家炫耀她的家世，向軍閥炫耀她珠光寶氣的照片，從此可見。他一點都不真的「知」張愛玲，若是真的知她懂她，就會理解不該把她拿來當成可以炫耀的身外俗物。

「因為在她面前，我纔如此分明的有了我自己。」胡蘭成是這樣說張愛玲的，這話初聽浪漫，對照他接下來人生的所作所為，只讓人感到無限的膩煩。而他說到自己對女性的「知」，引了一段話說「紅樓夢裡林黛玉亦說的是『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其實，這段話不是林黛玉講的，這段話是丫頭紫鵑勸林黛玉原諒賈寶玉的話，林黛玉，從來沒講過這段話。

這樣，你還相信胡蘭成自己往臉上貼金，說張愛玲說自己「低到塵埃裡。但她心底是歡喜的，從塵埃裡開出花來」嗎？「渣男」兩個字的印章我寫到這裡，覺得是蓋不下去了，得蓋個「世紀渣男總冠軍」，才能配得上胡蘭成先生的「今生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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