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9 July 2020

讀書無禁區

/ 李怡

德國哲學家黑格爾(Hegel)說:「人類從歷史中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沒有從歷史中吸取任何教訓。」

1979年4月,文革後的中國,北京《讀書》雜誌創刊號的第一篇文章轟動中國知識界,這篇文章就是李洪林寫的〈讀書無禁區〉。其時,中共還沒有走出文革陰影。文革是甚麼狀態呢?是除了馬恩列斯毛等著作,和極少數實用性書籍之外,所有的書都禁、圖書館也都封閉起來。1976年文革結束,1978年國家出版局決定讓35種圖書「開禁」,書禁初開的插曲是當時沒有紙張印這些中外名著,因為紙張操控在長期擔任毛澤東貼身警衞的汪東興手裏,是只能用來印毛著的。動用印毛著的紙印這些名著,在當時是一個路線問題。再來一次文革是要被打倒的。幾經周折,才闖開了印這些書的一道門。

《讀書》創刊號〈讀書無禁區〉這篇文章提出一個常識問題:「人民有沒有讀書的自由?」李洪林說:「我們沒有制定過限制人民讀書自由的法律。相反,我們的憲法規定人民有言論出版自由,有從事文化活動的自由。讀書總算是文化活動吧。」講的還不是言論表達這些自由而只是閱讀而已,但這個常識竟然是對當時文革形成的僵固思想的顛覆,像一石激起千層浪。《讀書》編輯部接到大量反對的來信:一是擔憂沒人把關,思想尚未成熟的未成年人將會被垃圾文學污染;二是擔憂禁門大開,封資修將從此佔領我們的文化舞台。文章在中共黨內也引起激辯。當時胡耀邦任中宣部長,他把李洪林調到中宣部擔任理論局副局長,有同事當面問他:小學生能看《金瓶梅》嗎?

《讀書》第二期發表了〈圖書館應該四門大開〉。這篇文章是〈讀書無禁區〉的延續。作者署名范玉名,實際是人民出版社社長曾彥修。

舊時對「圖書館」三個字有一個簡寫:「口」內一個「書」。書的四邊門都大開,寓意開放囚禁圖書的所有桎梏。〈讀書無禁區〉從理論上闡釋一個原則問題:人民有讀書自由;〈圖書館應該四門大開〉一文則指明除善本、孤本等特藏書外,所有書都應該對民開放外借。

〈讀書無禁區〉在中國引起的爭論兩年都沒有止息,到1981年4月,《讀書》兩周年時,出版局局長陳翰伯寫來文章,重申「讀書無禁區」,並指這是針對「確實發生過史無前例的禁書狂飆」的形勢。

書籍記錄着人類的智慧,包括各種各樣的思想,哪怕是奇怪的、無聊的、粗鄙的,能夠留下來就有存在價值。秦始皇焚書之後就坑儒,歷代也不斷有禁書與文字獄發生。

德國達豪集中營入口處,刻着一位詩人的警世名言:「當一個政權開始燒書的時候,若不加以阻止,它的下一步就要燒人;當一個政權開始禁言的時候,若不加以阻止,它的下一步就要滅口!」在出口處又有一條名言:「當世人忘掉這些事的時候,就意味着,這些事還會發生。」

講「燒書燒人」這句話的是德國19世紀的詩人海涅,在這句話之前,還有一句是:「這僅僅是前戲。」

是的,一切禁書燒書都是「前戲」,接下來就是文字獄,就是「燒人」。

我18歲中學畢業就到出版社工作,一輩子在書堆生活。42年前,讀到《讀書》雜誌〈讀書無禁區〉這篇文章時,以為禁書這樣的事永遠過去了,沒想到將近半世紀後又遇到,而且發生在百多年來閱讀最自由、也是孫中山及近代先賢得到啟蒙的香港。

還是黑格爾的話最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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