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13 December 2019

幸福在這裏

/ 林沛理

西方文學史上兩個著名的女通姦者——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卡列尼娜(Anna Karenina)與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筆下的愛瑪·包法利(Emma Bovary)皆不得善終。安娜以撞向迎面而來的火車結束自己的生命。愛瑪的下場更慘,同樣是自殺,她選擇服毒,所服的毒藥還要是令人腸穿肚爛、受盡折磨才死的砒霜。

在兩位大作家的心目中,這是她們應得的懲罰。文豪無法寬恕的,不是兩個女人的紅杏出牆,而是她們對幸福的非分之想。這一點,福樓拜在書中清楚表述了他的立場。他說:「女主角中了浪漫主義的毒,是她悲傷的源頭。她愛上了不可能的夢,因而無法接受自己生活的平凡以及與幸福的距離。」

那即是說,愛瑪確實是罪人,但她的頭等大罪(cardinal sin)不是通姦,而是妄想得到幸福。難怪《安娜·卡列尼娜》和《包法利夫人》兩部經典不是美國讀者的至愛。畢竟,美國是一個將「追求幸福的權利」(the right to the pursuit of happiness)寫進憲法的國家。問題是,幸福真的是追求得來嗎?

美國哲學家賀佛(Eric Hoffer)說,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尋找快樂,只會令人身心俱疲,無法真正快樂起來(Our search for happiness is one of the chief sources of our unhappiness)。幸福是一種好運氣,沒法找到,只可碰上。然而,既然我們決定不了自己的「生」,便更要取回怎樣「活」的自主權。如果幸福是一生在追求卻一生追求不到的東西,我們必須學懂享受這追求的過程。這才是生活的藝術。

我的理想生活,是二次大戰後美國「垮掉的一代」作家凱魯亞克(Jack Kerouac)代表作《在路上》(On the Road)描述的發現和探索之旅。只有真正自由的人才可以張開雙手,將生命無限的可能性一抱入懷。至於什麼才是真正的自由,當然一言難盡。

死時只有二十七歲的搖滾樂歌手賈普林(Janis Joplin)那句「Freedom is just another word for nothing left to lose」(自由是一無所有的同義詞)曾經深得我心,因為一無所有才能一無牽掛。可是年紀漸長,覺得真正的幸福,可能是聖誕節例必重播的好萊塢經典《生活多美好》(It's a Wonderful Life,又譯《風雲人物》、《美好人生》)主角所過的那種生活。主角喬治為家人、朋友和社區付出所有。他放棄周遊列國的夢想,在生於斯、長於斯的小鎮,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商人。聖誕夜債主臨門,他萬念俱灰打算自殺。他的守護天使此時現身,以魔法讓他看到如果他沒有來到這個世界,多少人的生活會變得多麼痛苦和不幸。喬治於是明白自己生命的價值,因而重拾生活的勇氣。

九把刀那句引起廣泛共鳴的「想讓世界因我而有一點點的不一樣」,其實是《生活多美好》的舊調重彈。自由誠可貴,但友誼、親情、愛情、與社會的聯繫,以及對社會的貢獻,又何嘗不是幸福的基石?人不單不是孤島,更是群居動物。在日常生活,最能給人幸福感的活動全屬社會性、與他人有關的,例如戀愛和與朋友聚首一堂。也許幸福是個高難度的平衡動作,關鍵是在忠於自己與取悅別人、享受自由與尋找意義、獨處(solitude)與群眾(multitude)之間找到妥協。

《草葉集》(Leaves of Grass)作者惠特曼(Walt Whitman)的詩句包含幸福之道,例如「幸福,不在他處,而在這裏;不在下一刻,而在此一刻」(Happiness...not in another place but this place, not for another hour but this hour)。

也許,這就是幸福的秘密:不要把它當成訪客,否則你只會望眼欲穿。要把它當成一直在身邊的朋友甚至家人,好好享受它的陪伴。

 林沛理 評論家,曾任牛津大學出版社總編輯及《香港01》執行總編輯,現為顧問公司負責人及《Exposed》(http://www.facebook.com/NewsUSChina/)主編 / perrylam@yaho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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