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26 November 2019

世事如棋

/ 何国忠

拉曼大学金宝校区有孔子和爱因斯坦弈棋铜像,这是蔡贤德校长的构思。两个伟人铜像,一个以文专长,一个则对科学孜孜耕耘。一个在远古公元前,一个离我们不远的20世纪,一东一西,纵跨历史。二人都爱用脑,都有大我精神。蔡贤德让孔子下围棋,让爱因斯坦下国际象棋,蔡贤德让二人沉思。

蔡贤德的本意是鼓励学生思考,并开发东西方学说的结合之路。孔子有“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之句,爱因斯坦则语“一切的科学无非是日日思考所得之精粹”。2016年1月底的一个下午,赵立新从山东到金宝校区讲课,赵立新是我在泰安一见如故的书法家。我抵达金宝校园的时候课已结束,只能陪他闲逛。当时蔡贤德、林水檺老师、张晓威院长、贤情学堂的主持人陈秋霞都在。在铜像前遇小雨,蔡贤德撑着伞讲解,铜像未建前我听过其理念,所以没集中精神。雨细得不得了,校园我走过无数次,却从来不曾撑雨而行,凉风习习,确有不同情调。

三年多以后,金宝校园的棋盘又回到脑海。我边整理行李边听歌边想香港时局。我每一年到香港开会几次,这一次心情最复杂。“仓卒岁月,世事如棋,每局都光怪陆离,骤晴骤雨,人事天天变,有喜亦有悲。”这首歌叫〈世事如棋〉,唱歌的人是许冠杰,那是我们曾经疯狂受香港文化影响的年代。

世事如棋般充满希望,我们可以仿若下棋人布局。世事如棋般充满诡异,一不注意,竟成棋子,路怎么走,完全被动。当中的分别如此,是否做好准备,确定自己理性十足,可以独立思考,是不是舍得从棋局中跳出来当旁观者,反思人生?还是执意留在对弈中,继续成为主流,忘了退后其实是向前的道理。

设计铜像的蔡贤德想的尽是正面事,孔子是教育家,为中华文明杰出的奠基人。以孔子为下棋者,理由充分。选择爱因斯坦也应该有道理,不只因为爱因斯坦的名字家喻户晓,他也理解自己在人间所扮演的角色。

研究爱因斯坦的派斯(Abraham Pais)在《一个时代的神话:爱因斯坦的一生》说爱因斯坦只在小的时候下过一两次棋,此后就兴趣阙如。至于孔子,他爱鼓瑟,爱击磐,也爱唱歌,对棋道似乎研究不深。《论语》也没提过他有和学生下棋的记录。

不过这样的讨论并没有意义,因为设计者取的是象征意义。我确实为蔡贤德的构思鼓掌,二人棋盘不同,关心点不同,但是他们都是人道主义者。二人对坐,彼此知道前面的人和自己一样心中有爱。

《菜根谭》记有一段有意思的话:“幽人清事总在自适,故酒以不劝为欢,棋以不争为胜,笛以无腔为适,琴以无弦为高,会以不期约为真率,客以不迎送为坦夷,若一牵文泥迹,便落尘世苦海矣。”作者给这一段话设了“任其自然,万事安乐”的篇旨。

的确如此,做事一过头,负面效果容易从旁杀出。“棋以不争为胜”,说得真好,可让弈棋者共勉。人生到最后,比的不是输赢,而是责任,而是谅解,而是情怀,而是心安。若棋盘是世界局势,掌握棋局者终究发现自己也逃不开作为棋子的命运。我相信爱因斯坦和孔子闭目思考的时候,也会触及这个点。

孔子在《论语·阳货篇》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从前我单纯地将这句话,看成是孔子对懒散人的批评。下半段话我则读成是孔子的牢骚文字,要饱食终日者下棋,有一个爱好,至少比闲着无所事事好。可是如今这句话竟让我另有感触。

孔子可能另有他意,若吃饱没事,又不愿思考前路,千万不要到处添乱,不要乱讲话,不要伤人,不要做过激的行动,不可让身边的人无意中受到牵连。只有立场,没有真相的世界由来已久,只是现在越滚越大,又岂止是香港独有。下棋这个爱好能让人暂时避开愤怒人生,未尝不是治理浮躁心情的药方。《菜根谭》说“若一牵文泥迹,便落尘世苦海矣”,另一面应该就是孔子的“为之犹贤乎已”。从前我觉得“博弈者”和“贤”之间不易相通,如今终于看出二者之间的无奈联系,也许我过度诠释,但是孔子对人性的感叹,我估计自己理解一二。

https://www.sinchew.com.my/content/content_215230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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