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18 November 2019

一個社會假裝安定

2013年,部長任上,帶了一包熱饅頭去看周夢蝶。翻開《目送》裡我寫他的那一頁,不知說了什麼,兩個人笑得東歪西倒像幼稚園小孩。(龍應台大笑時蠻醜,像柯文哲。)

作家吳鈞堯寫《天長地久》評論時,提起二十年前我早已忘記的一件小事,讀來黯然。

「我難忘的一件龍應台事,是她擔任台北市文化局長,於詩歌節朗讀活動時,『營救』周夢蝶。感冒的周公在台上打了個噴嚏。怎麼談詩、讀詩都不重要,而是老人家拖著兩條長鼻涕,孤單而無助。眾人不知如何是好時,龍應台不加思索走上前,拿紙巾幫周公搵鼻涕。她隨侍在側猶如女兒,直到朗讀完畢,才窩著一攤紙團回座。」

現在的人很容易就忘記了、漠視了前一代人彎腰播下的種子,可是,那不是他們的損失,是我們的缺乏。楊照說得真切:

「周夢蝶、洛夫、商禽、鄭愁予、瘂弦……毫不誇張地說,他們打睜開眼睛,認識這個世界開始,就沒有離開過戰爭,沒有離開過動亂。他們生命的主調,是不確定,不知道自己明年會在哪裡,會過怎樣的生活,甚至不知道下個月會是如何...

人們不再理解他們,他們會被遺忘,相較於他們經歷過、承受過的種種折磨、痛苦,那實在是小之又小的損失,對他們而言。不再有人背誦瘂弦的詩,不再有人被洛夫的〈石室之死亡〉震撼,不再有人知道商禽是個傑出的詩人……那又怎麼樣?對他們,走過看過許多,已經在人生邊緣上的境界,是沒怎樣。

損失的,是我們,是這個社會。我們這個社會太習慣、太喜歡裝出一副安穩太平的模樣,假定每個人都會、也都應該擁有一份安定的生活,相應也就有一顆安定的靈魂。」(楊照

靜默與栽種有時
吳鈞堯/聯合報

我難忘的一件龍應台事,是她擔任台北市文化局長,於詩歌節朗讀活動時,「營救」周夢蝶。感冒的周公在台上打了個噴嚏。怎麼談詩、讀詩都不重要,而是老人家拖著兩條長鼻涕,孤單而無助。眾人不知如何是好時,龍應台不加思索走上前,拿紙巾幫周公搵鼻涕。她隨侍在側猶如女兒,直到朗讀完畢,才窩著一攤紙團回座。

龍應台理性、銳利,雖不乏寫長輩與子嗣的深情佳構,但一個轉身,她是文化局長、文化部長,是生命永遠的提問者。龍,不高大,但在吾輩眼中,看她、聽她,都是仰望。《天長地久》有個難忘情節,立院質詢前的火躁時刻,老父親來電,「女兒,你好嗎」,龍應台說聲「沒空」,掛了電話。電話被掛的「嘟嘟」聲,響在龍的文章,但主、客易位了,她才是被掛電話的人;她誰也不是,不是部長、作家,只是一戶人家的女兒,這是《天長地久》的基調。女兒暫結台北忙碌生活,南下屏東潮州,粗搭宅院,陪伴失智了、行動不便的老母親。

《天》的架構複雜。以十九封寫給「美君」的信件為主體,搭配二十世紀初與母親息息相關的世界大事、日記與手稿、生活與歷史照片等,經、緯作記,標示了每個人的生命座標。照顧長者,飲食以外、醫療以外,就是長長的陪伴。真正奶過子女的母親才會明白,照顧幼兒的艱難不是調查奶粉成分、觀其糞便或稀或硬,而是孩子無法言語,時間從容地顯其巨大、生硬,而且常帶悲傷。幼兒學爬學走學說話,天長地久才開始,但老父與老母,他們的人生已經過於曲折,難以消化的不單是食物,一字、半音,都難。

世界漸漸陌生,成年的孩子才剛要靠近他們。陪伴,在生、死兩頭,一個正要茂盛、另一個漸趨衰竭。作者站在生命的平衡桿上,她描述母親的模樣:童年的木頭書包,母親記寫日本兵炸死小孩與婦人,七十歲那年隆鼻、紋眉、紋眼線,老夫婦倆到德國旅遊等。母親該是什麼模樣,現實如鑿刀,把人刻得又老又深,畫龍點睛處,卻是七十五歲回鄉時,沉睡的水再度回到眼眉。在母親的生、老、病過程中,龍應台思考一個人,也深思每一個人。生死道場中,幾千、幾萬年都不是距離,何況僅是幾十年的生死域,所以,龍應台的信是給「美君」,而不寫上「敬愛的母親大人」。

《天長地久》以陪伴母親之實,叩問更多的生命事實,「父親教我以『死』,母親誨我以『老』」,你、我都非永恆,如何在時空長軸,以我們的肉身,作為孩子的啟示?「古詩十九首」,「感於哀樂,緣事而發」,「美君十九信」,我以為是「私愛為本、慈悲為徑」,在交織的十字路上,我們可以被愛,更能夠愛人。

楊照https://www.storm.mg/lifestyle/80591
龍應台https://www.facebook.com/%E9%BE%8D%E6%87%89%E5%8F%B0-Lung-Yingtai-1388668931448060/?__tn__=k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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