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健民
父親放下沉重的軀殼,開始另一個旅程。很是不捨,但我心平靜,靠近他的耳朵,說了一聲多謝。多謝他雖歷勞苦愁煩,仍堅毅不拔撫育我們長大。我亦感恩佔中案審訊讓我提早離開大學教席,有更充裕時間陪伴老父走他在世最後一段路。禍福相繫,我再次學到凡事不要太快下定論,莫大喜、莫大悲。
2003年時,我倒不是這樣淡定。婆婆行動不便,身體一天比一天衰弱,必須送到安老院。我知道剩下的時間不多,卻發覺自己對如何照顧臨終病人一籌莫展。學者的自然反應是從書本中尋求指引。令我驚訝的,是在大型書店中幾乎找不到一本相關的書籍;相反,我看到大量有關照顧兒童的暢銷書,從嬰孩到少年的身心理健康,應有盡用。這便是「軀體社會」(Somatic Society)──對年輕的生命過度寵愛,卻忽視、隔離甚至厭惡身體衰敗的老人。這背後,是一種將生命價值與生產力掛鈎的意識型態。
幸好,當時在書架上找到了《西藏生死書》。此書不單談論佛教的死亡觀,其中一章「對臨終關懷者的叮嚀」更提供非常實用的指引。我學習了陪伴臨終的婆婆,毋須太多說話,安靜地牽着她的手、觸摸她的頭、鼓勵她述說自己的故事,偶而插一句話,肯定她的苦心、努力、對家人和朋友的貢獻。我也學習聆聽她內疚的聲音,開解、安慰和協助她與他人及自己和解。我看到婆婆如何從悲苦中漸漸肯定自己的人生,雖有攀緣,但不怨恨。
其實人走向死亡,是走進生命的課堂。和孔子的教導不同,西藏人相信「未知死,焉知生」。藏傳佛教的其中一種修行是把少年人帶到懸崖邊默想,讓他們體驗生與死只是一步之遙。「只有懂得生命是多麼脆弱的人,才知道生命有多可貴。」知道生命可貴卻又稍縱即逝,便會用心去活而不會成為生活的奴隸,臨終時便沒有攀緣、渴望和執着。這便是生死無悔。
現代人倒不是這樣,我們對死亡或者避之則吉,或者覺得避無可避時自然懂得應對。我們將殯儀館和墳場建在隱蔽偏遠的地方,連望到這種景觀的單位樓價便會下跌;我們在路上遇到靈柩車會心裏不安,有些人參加完喪禮會頭暈作嘔。死亡就像傳染病,連死者家屬都帶有「病毒」,要與常人隔離,不能出席他人的壽辰婚宴。我們將死亡排除在生活以外,甚至將瀕死的老人安置在視線的死角,而不曉得疾病、受苦、死亡是人人必經的階段,我們和臨終者都可以在這段路上學到人生寶貴的一課。
父親當年逃避共產黨的迫害,踏單車南下香港,為的是追尋平靜的生活。他一生難苦奮鬥,只求子女健康成長、安居樂業。過去兩年,他身體轉壞,家人悉心照料。唯一令他擔心的,是我因佔中案惹上官非,不知會否鋃鐺入獄。感恩這段日子,讓我們可以牽牽手,微笑對望,一起學習放下的功課。
https://hk.news.appledaily.com/local/daily/article/20190326/206416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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