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12 June 2015

救生艇裏放聲唱歌──給香港的九十後

◎ 龍應台

有一個「九十後」,我非常欣賞。他是九四年出生的。

因為與掌權者持不同意見,他在新世紀的第十五年,也就是他二十一歲的時候,就被驅逐出境。後來當然也數度下過監獄。他寫的書,曾經被禁、被下令燒毀。而他所對抗的掌權者,並不一定是政府或者國家領袖,有時候,是代表道德高度的信仰,譬如宗教;有時候,是代表群眾路線的思維,譬如迷信。

因為批判宗教,他死後得不到教會的儀式安魂,被悄悄地安靜地埋葬,但是死後十三年,當革命風起雲湧,人們體會到,他才是真正的時代的先知,又用國葬的隆重大禮把他的骨骸迎回。

生於一六九四年的伏爾泰,其實就是一個三百年前的「九十後」。看見了獨裁體制的不公不義,看穿了宗教組織的偽善和獨斷,這個聰慧機敏的九十後用筆的力量,在巴黎、倫敦、日內瓦的思想街頭馳騁;三百年後的九十後們,用各種方法在試探權力的看不見的那條線,在紐約、伊斯坦堡、開羅、曼谷、臺北、香港的街頭和廣場奔走。

三百年,世界變了很多,但是根本性的問題,九十後青年伏爾泰所思索追究的問題,並未改變;譬如說,權力的拳頭到哪裏必須停止?自由的極限可以擴張到多大,由誰來界定?譬如說,追求真理很重要,容忍也很重要,但是當追求真理必須殘酷而與容忍的精神相違背時,你站到哪一邊去?

伏爾泰說過的一句話,讓後來的人 ── 幾乎是全世界的人,一再地傳頌、引用:「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但是我誓死維護你說出看法的權利。」雖然歷史翻案者說,他的逐字原文並非如此,但是這句話確實代表了他一輩子的信仰和堅持。

我注意到的是,他還說了很多別的話,意義之深刻,令我在三百年後看著今日局勢的忽冷忽熱、權力的忽東忽西、價值的忽上忽下,仍舊驚詫不已。

他說,歷史?歷史就是大家都共同接受、贊同的謊言。

他說,真正糟糕的其實不是貧富不均而是依賴的形成。

他說,我們要熱愛真理,但是也必須懂得原諒犯錯……

三十年前寫《野火集》時,我的社會處在一個壓抑的、萬馬齊瘖的時代。三十年後,卻是一個喧囂震耳、大鳴大放的時代。《野火》在怯懦寂靜的時代裏鼓吹呼喊和行動,在喧囂的時代裏 ── 畢竟增長了三十年的智慧,我們已經明白:沒有呼喊和行動就沒有進步,但是沒有深思和明辨就沒有方向。現在的變局所要求於今天的九十後的,不僅只是勇敢,還要求智慧、眼光。

以及迎向陽光、迎向風雨的信心。我用三百年前的九十後伏爾泰的一句話送給今天香港的九十後:

Life is a shipwreck but we must remember to sing in the lifeboa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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