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10 April 2022

「你好好讀書,不要長大賣魚」:身為魚販,我很努力

/ 林楷倫


小時候常有人說我很聰明,爸媽會問我要做醫師還律師,怎麼樣都想不到最後會去當個魚販。

我是魚販的第三代。國中前寫過幾次「我的志願」,從太空人、市長到短跑國手,甚至寫要繼承爸的泡沫茶飲,就是不曾想過要當魚販。那太沒有雄心壯志,就算我不討厭魚腥味,但當魚販這志願太小,小到寫出來分數會很低,還會被笑賺不了什麼錢。

跟下了班的阿公撒嬌拿零用錢,他會從乾乾的抽屜抽幾張一百,阿公的紙鈔潮濕,味道像是老舊鋁製水壺的水沸騰。紙鈔吸附了蛤的殼味、魚的腥味,那時我便知道錢的味道有很多種。

爸從右邊口袋拿出來的錢是一摺藍藍紅紅,最內凹是紅色、綠色的百元鈔,中層是五百元,外層是只有在我跑腿時才拿過的一千元。我最喜歡拿綠色的一百元鈔票。爸的錢是古龍水味,媽媽的錢偶爾有白麝香,偶爾有向日葵香水味。他們在故鄉開了家泡沫紅茶店,都市開了兩三家。

爸媽每天都在都市裡忙到深夜,曾有幾次帶我去都市的店。那年代的年輕人沒有手機,只有BB Call,泡沫紅茶店會有一兩台投幣式電話能打BB Call或家用電話,我就坐在年輕的工讀生姐姐腿上,聽工讀生姐姐喊誰誰誰外找、誰的電話,或是幫姐姐寫下電話另頭交代的回電號碼。姐姐身上是洗髮精的味道,我以為那個世界很香。香的不只是味道,還是整齊的錢能凹成一摺,不是阿公濕濕皺皺的錢。

紙鈔吸附了蛤的殼味、魚的腥味,小時我便知道錢的味道有很多種。
爸爸賭輸錢,我開始分擔家庭經濟

爸的生意順風順水,國小二年級的我問他,一個月能賺多少。他說70萬。

爸的情緒在週二、週四特別波動。那時還未普及的有線電視,爸早早就裝了,並在晚上10點看著賣藥的頻道。裡頭的主持人說:肉豬15、吳郭魚30、鴨21……起初我還傻傻地說,吳郭魚這麼貴喔?爸就笑說,對呀我猜中了呀。幾次吳郭魚崩盤又漲起來,我跑去問阿公,阿公說,吳郭魚一公斤30元不太會變。我又跑去問爸,他才說是猜數字遊戲。

那種猜數字遊戲,一次輸贏幾十、幾百萬。一個月賺70萬的他,還有賺嗎?

國小四年級,爸那些賭博的破事被發現,巨額債款無法還清,阿公拿出銀行的存款還了一大部分,我以為爸會回來賣魚,會在家當個乖兒子。

爸回來了,他顧著故鄉的店,但週二、週四的8點,他會躲在自己的房間看半小時的電視。蓬萊仙山、信吉那些電視台報起中藥的價格。他還在遊戲。過了兩年,賭債又爆了一次。我國小六年級,爸回家幫忙賣魚,晚上顧泡沫紅茶店。我跟弟弟在8點前一定會寫好功課,7點50分,爸就會打通內線電話說自己很累,叫我下去顧店。

他很累。

隔年九二一大地震,震掉了人氣。台灣開始流行外帶手搖飲,手機、網際網路興起,人們不再需要到特定的地方社交。阿公叫爸接下魚攤,清晨批貨,又叫爸把泡沫紅茶店收一收,認真賣魚。

私立國中一年級的期末考後,我的數學不再好,暑假輔導的調查單上,他勾選「無須暑假輔導」,下面的理由欄位寫:幫忙家中事業。

我再也沒有假日。我必須幫忙,需要分擔家庭經濟的責任,我知道。

阿公和爸爸都叫我以後不要賣魚,好好讀書。
正職賣魚,讀書像放假

每個週末,我顧起魚攤的蛤、蚵、魚,攤位上的魚我只認得白鯧、肉魚、吳郭魚。我問爸,爸叫我問阿公。

阿公拿起冷凍與現流的白鯧,教我看背上的藍色與鱗片上的微微虹光分辨鮮度,教我從魚鰭魚尾分辨不同品種的白鯧:魚鰭長且魚尾如剪刀的,是正鯧;體色偏灰、魚鰭短的是暗鯧;魚鰭、魚尾短短,鰭邊形狀如流蘇是斗鯧。他問我哪種好吃,我說正鯧,暗鯧與斗鯧偏軟。阿公稱讚嘴刁的我,又拿起白口與黑喉。

每個週末不去私立國中的輔導課,在魚攤上生物課。蝦不選紅頭,小卷不選紅身。春末吃海蛤,養殖蛤不選脫皮,台灣蚵不能賣綠肚。這是阿公魚攤的第一學期。

沒有生來就會賣魚的人。阿公說賣魚要學,學一輩子。

爸說賣魚要學,學一下子。

他們都說以後不要賣魚,好好讀書。

週末賣魚很累,上課變成放假,同學說你都不用假日輔導真好,我回說要不然你來賣魚。「才不要咧,很臭。」對,很臭,我聞到我的前臂仍有魚的血味。當他們這樣回時,我會將手掌摀住同學的嘴,說:「很臭嗎?」手拿開,他說臭死了,接下來都是國中生的垃圾話。

國中時,在魚攤的工作是把魚拿給阿公秤,或是按按磅秤跟客人說價錢,沒多做其他的工作。因為我不想當魚販,不想多踏一步,踏到殺魚的台前,拿起魚刨鱗,剪刀剪開魚的皮肉。這些不想,我沒有說出口。

「你是魚販之子啊,得努力一點,不管你是單親還是什麼,你要為你的身分爭一口氣啊。」當時的導師這樣跟我說,埋入了什麼責任又什麼身分的。我的成績還過得去,便沒人管我要不要出席假日輔導。我的假日起得比上課還早,在空蕩無人的清晨市場等到熱絡,像上課鐘響,只不過我是魚攤上的學徒,被人叫喊。

「很爽喔。」同學常在禮拜一對我說。我又聞了我的手掌。

只有我缺席的假日輔導,教室的空氣好了一些。

「幹嘛賣魚啦?」臉素淨、頭髮抹上髮膠的男孩問過我。他約我出遊,我不曾說好,每次都說要幫家裡。「真的很孝順欸你。」我笑笑無語。我與他在某個假日午後出遊,忘記去哪了,只記得沒睡午覺的疲憊讓我的臉漲紅,天色都沒暗,就說我要回家了。

久了,就沒人問也沒人約。甚至畢業典禮那天,也沒人問我下午要去哪。往我家方向的站牌,無人等車;對面往城市的站牌,排滿了同學,沒有一個人向我招手。他們坐上一班車,另一群再坐上另一班,直到我等的公車來到。我坐在最後一排五人的座位,中間只有我一人。

我睡了又醒,熟悉的路,醒了又睡,直到過站。走了回去。

我常自嘲「正職賣魚,讀書像放假」。
常有客人說我很乖,我不知道要怎麼壞

就算要大考了,前兩個禮拜我還站在攤位前招呼客人,缺席賣魚還會覺得愧疚。我以為我有想過未來,以為我念了較自由的五專,選了醫事技術系,考上證照成為檢驗師,未來便能離開魚攤。但五專的課程更鬆,我刻意排出早上空堂、下午滿堂的課表,空堂時,在魚攤自學魚之解剖學、魚類辨識課。

我站在魚攤,拿起一尾尾冰冷的死魚,秤重刨鱗殺肚,換取更多更多的家庭奉獻。

常有客人說我很乖,我不知道要怎麼壞。早上起床穿起雨鞋,橡膠的雨鞋悶困了腳,長襪勒緊了腿。久了,腿上有了一圈的黑線。那一圈腿上的黑線像卡在網縫間脫鱗的魚體。

中午換穿球鞋,上起自己毫無興趣的微生物學和化學,覺得人生不能這樣虛耗,卻耗了5年。五專畢業後,轉學考上北部的大學。剛上大學,阿公與爸又說週末沒人幫忙,能週週回來嗎?

怎會說不能。半年後,週週台北、台中來回好累,轉回故鄉的大學。早上沒有課程,下午滿堂,「正職賣魚,讀書像放假」,我都這樣自嘲。那時,我已經能獨當一面站在魚攤前,招呼、買賣、殺魚,只差沒去批貨了。

一如往常,就算我已經在學業中找到喜歡的事物,甚至有未來的美好模樣。五專畢業兩年,轉學考了好幾間學校,用五專學歷考了研究所,但爸對這些毫無興趣。他的債務縛住阿公與一整個家。

「你要好好讀書,別跟那個哥哥一樣賣魚喔。」站在攤位前,有客人這樣說過。

「對啊,要好好讀書喔,別像我一樣讀交大喔。」一時嘴賤回了客人,客人就此不再來。他不知道,我就算好好讀書,還是得賣魚。

在我放棄研究所的那天,我告訴我爸。他只說要賣魚,讀那麼高幹嘛?

那年過年,我開始學習批貨,不再讀書,忘記自己曾經有過的夢。

我開始學習批貨,不再讀書,忘記自己曾經有過的夢。
沒人問過我喜不喜歡賣魚,但不喜歡又能怎樣?

成了魚販。每天凌晨穿上雨鞋,直到下午,脫下雨鞋與長襪,忽然解放又襲來痠痛,更深更深的睡意。

我以為洗去身上的魚味,穿上怎樣的服裝,又能變成怎樣的人。但作為魚販,是黏著在皮膚上的魚鱗,沒有感覺便嵌在那,覺得癢的時候想拔下那些魚鱗,才發現體膚已經有不一樣的顏色了。

凌晨兩三點的高速公路,沒什麼車,通往那時最熱鬧的地方:魚市。嘈雜到嗓門加大,氣味紛雜,聞不出魚臭,千百盞燈照出的世界已無黑暗。我下了貨車,踏入潮濕,邊走邊點頭或是捶打他人手臂,幾句髒話,都只是招呼。當我習慣這些生活,我就接受了自己是名魚販。魚販中,有幾個跟我相似的年輕人,有老派如阿公的人;有幾個會讓人想起誰,有幾個是他自己的模樣。

「讀那麼高,幹嘛賣魚啦?」又有人問我。

我更難回答了。「只是工作。」我說。

接下魚攤時,吳郭魚一公斤60元,阿公中風在床。我仍在賣魚,變了一些,但爸仍然在賭。沒人問過我喜不喜歡賣魚,我卻每日每夜地問自己:不喜歡又能怎樣?

賣魚賣雞賣肉不太會成為志願,也非我志向,非我所願,但要找個支撐住「家」的方法,便是直挺地站著喊:人客來喔,魚很新鮮喔。

又幾年後,阿公死去,吳郭魚一公斤70元,台灣的白鯧愈來愈少,冷凍的白鯧不復見。我仍然賣魚,但離開了原生家庭,不在魚攤。裝睡的人叫不醒,爸仍然在賭。為了我的兒女,我得離開。

回想最後一次寫我的志願,幼年的我想,我的志願是我爸那摺現金,但不能這樣寫,老師會罵。「想當商人,像爸那樣的商人。」好險,志願沒有成真。

現在我會吃冷凍的白鯧了,我會輕輕地夾給兒女和自己。我們都吃過現流的白鯧,所以知道冷凍白鯧不好吃。

變成稱職的魚販之前,我學會了什麼工作令我厭惡,同時學會了什麼令我嚮往。既然不愛的、討厭的都能做好,那還有什麼不能做呢?我這麼想。

沒有出生就會賣魚的人。沒有什麼東西,不用學一輩子。

身為一名魚販,我很努力,很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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