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區家麟
歷史不會簡單重複,但總能夠借古鑑今,電影《新聞守護者》(Mr. Jones) 講述記者在理想中掙扎的故事,豈止似曾相識,簡直是當今每個專業的寫照。
故事源自上世紀三十年代的真人真事,主角加雷士鍾斯 (Gareth Jones) 正是不受官方承認的「自由身記者」,他是威爾斯人,因父母的淵源懂俄語,帶着一個火燒心的問題到莫斯科,他想查探,當年歐美世界陷於經濟大蕭條之際,史太林統治下的蘇聯經濟是否真的飛躍猛進?共產黨的宣傳是真是假?他沒有記者證,卻是無畏無懼、專業求真的典型,最後向全世界揭發了蘇式「大躍進」下,烏克蘭大饑荒的百萬人餓死的人間悲劇,踢爆了烏托邦的虛偽。
鍾斯在莫斯科碰到一群「國際認可及知名」的媒體及通訊社記者,很多主流媒體記者明知事有蹺蹊,但不敢聞問,不越雷池半步;一些左翼知識分子,真心認同那種全世界人民團結起來的命運共同體口號;有些則為了追求逸樂安穩,早已把專業理想拋諸腦後。
專制機器要能運轉,必須倚賴專業人士共謀,墮落的人,每個專業界別從來不缺。
很多人或會忽略電影中另一要角,《紐約時報》駐莫斯科主任沃爾特‧杜蘭蒂 (Walter Duranty),他的蘇聯報道得過普立茲獎,是眾人景仰的行業翹楚,但他卻利用自己的信譽與地位維護強權,對史太林的倒行逆施,坐視不理,親共親蘇親權力,更脅逼下屬寫下違心之言。
鍾斯發表烏克蘭饑荒的報道後,杜蘭蒂以自己建立的公信力,狠狠發文反駁年輕記者的調查,一個美國記者,明明享有自主自由、普立茲得獎人的崇高地位,卻甘為史太林手臂的延伸。經典一幕,鍾斯與杜蘭蒂狹路相逢,一個是真相的守護者,一個是專業價值的劊子手;杜蘭蒂擺出一副老行尊姿態謂,人生走到了某一步,總要作出選擇。
附和權貴,你總能找到十萬個理由,為了經濟合作,為了和諧友好等等。杜蘭蒂的說辭:「你要做奄列,難免要打碎幾顆雞蛋。」
鍾斯選擇了發表真相,結果受盡奚落、遭政府割席。這也是每個人在強權時代的抉擇,你要追求安逸,只能委曲求存;你要捍衛價值,就要承受無盡打壓,期待不知何年何月會到來的光復。
《新聞守護者》守護什麼?就是真相。縱使有烏托邦理想世界的掩飾,真相是,獨裁就是獨裁;縱使西方國家大蕭條之際,莫斯科享有虛幻的繁華,真相是,國進民退,盛世由人民的屍骸堆砌;莫斯科紙醉金迷,真相是,記者都被安排入住指定酒店,每一步都被監視,你只被容許吃喝玩樂,滿足下身之慾望。真相就是,權力永遠害怕真相,只好自製真相、模糊真相。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鍾斯率先揭發史太林的「五年計劃」失控,為了保證城市糧食供應,製造了農村大饑荒,啟發了同時代的作家歐威爾,寫成廣為傳誦的反烏托邦小說《動物農莊》。
電影中,歐威爾與鍾斯曾見面並交流,現實中,並無相關見面的記載,鍾斯啟發了歐威爾寫《動物農莊》,似有誇大;但歐威爾的《動物農莊》小說,部分受烏克蘭饑荒悲劇的啟發,則無異議,而鍾斯確實是首先冒險爆料,令大饑荒受全世界關注。
至於電影中的大反派杜蘭蒂,則臭名遠播,成為行業的恥辱柱;《紐約時報》曾稱,杜蘭蒂有關蘇聯的普立茲獎作品,乃報館史上最不堪的報道。新聞行業中人曾要求普立茲委員會禠奪其獎,惟一直未能成事。
從記者、教師、社工、醫護、法官、大律師、公務員到政務官,每個行業都能找到杜蘭蒂的影子,他們本來上進有為,卻忽爾棄明投暗,窮半生之力,拆毀供養他榮耀地位的專業價值,奉迎權貴,並且沾沾自喜;每個專業,也有鍾斯在努力,為自己相信的事,不懈奮鬥。當歷史煙塵沉澱,沒有人會頌揚餓殍遍地,沒有人會歌唱極權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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