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安德烈》出版十五年來流傳最廣的一篇,是「給河馬刷牙」。每隔一段時候,這篇文章就在網路上發燒一陣子。我自己的郵箱,都會收到好多次「推薦必讀」。
在一個海邊的深夜,十九歲正在讀大學的安德烈說:「媽,你要清楚接受一個事實,就是,你有一個極其平庸的兒子。」
我嚇一跳。平常很「酷」,一談到嚴肅議題就跟我來無厘頭黑色幽默的傢伙,突然這麼認真,還真不適應。應該是因為這黑夜的大海深沈,讓人卸下了白天的偽裝。
「我可能會變成一個很普通的人,有很普通的學歷,很普通的職業,不太有錢,也沒有名。一個最最平庸的人。」
他問:「你會失望嗎?」
母子二人坐在陽台上,陽台下面就是中國南海。白天,看得見快速的渡船,往左邊的去南丫島,往右邊的駛往較遠的澳門。風雨交加時我們就衝到陽台上去看閃電,閃電像一株著火的巨大枯樹,炸開在海面上,海水像金礦爆裂。南風薰然時,我們就看夕陽,溫柔的、纏綿的光,點亮海面上所有的島嶼,香港有兩百八十多個島,每一個島,在落日餘暉中,都是天荒地老的深情密碼。
白天不太理會我的兒子,在那天的凌晨三點,也許心中有事,也許青年憂鬱,走到陽台上面對大海點起一根菸,撞見獨自坐在陽台上看星星的母親。
「你會失望嗎?」
我沒有立刻回答,因為,當下就覺得,這是一個極其深刻、極其重大的問題,不能輕易作答。
深深思索之後,才寫「給河馬刷牙」。
那是二零零五年,台灣的青年失業率是10.59%,香港是9.7%,巴黎有些區,青年人的百分之四十出了校門找不到工作。
說自己「平庸」,怕自己讓父母失望的青年安德烈,顯然已經在一個焦慮的時代裡,青春的眼睛看向未來,不是陽光大道,而是灰濛濛一片不確定的自我懷疑。
如果安德烈是在二零二二年問這個問題呢?
二零二二是大瘟疫封鎖全球的一年,是戰爭新聞每天籠罩的一年,是畢業生集體沒有出路的一年。二零二二年台灣廿歲到廿四歲的青年失業率高達12.19%,是整體失業率的三點三倍,同時青年自殺已經成為事故傷害之外的最大死因。
有多少今天的青年人,看向未來,覺得看見的是一片不確定的灰濛濛?
在那個中國南海的陽台上,凌晨三點,當我聽到這個成長中的少年,帶著對我的全心的信任,說自己「平庸」,問我會不會對他失望時,我即刻的感受是心酸、心疼:
孩子,是誰說你要讓誰不失望?是誰告訴你,你必須用自己的人生來讓誰滿意?
孩子,是誰說你要讓誰不失望?是誰告訴你,你必須用自己的人生來讓誰滿意?
「對我最重要的,安德烈,不是你是否有成就,而是你是否快樂。而在現代的生活架構裡,什麼樣的工作比較可能給你快樂?第一,它給你意義;第二,他給你時間。你的工作是你覺得有意義的,你的工作不綁架你使你成為工作的俘虜,容許你去充分體驗生活,你就比較可能是快樂的。
當你的工作在你心目中有意義,你就有成就感。當你的工作給你時間,不剝奪你的生活,你就有尊嚴。成就感和尊嚴,給你快樂。
至於金錢和名聲,哪裡是快樂的核心元素呢?」
比起十五年前,時局是更亂了。疫情中的三年封鎖已經剝奪了年輕人的成長機會,疫情後的經濟蕭條更可能淘空了他們發展的基礎,成為「失落的一代」。青少年失業,青少年自殺,可能比遠處的戰爭和蔓延的瘟疫更需要我們用心關注,不必說青少年是國家的未來,單單因為他們是我們的至愛,理由就夠強大了。
了解一個十八歲的人,我們往往不得不先推翻自己。沒有誰對誰失望,只有理解,只有扶持。
而這一切,基於深愛。
《親愛的安德烈》2022新版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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