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復帝國榮光

/ 盧斯達

俄羅斯入侵烏克蘭，遭遇烏軍激烈反抗，但據說俄軍想快速壓垮基輔，扶植新政府。

小學時見到 911 事件，細節已經不記得，但感受到一種新時代的冷風。我們這代人剛好活在蘇聯崩潰前後，我們接受了秩序已經穩固的假設。連西方人自己都一度自 high： 「歷史可能真的已經終結了啊」，但紐約高樓一擊可謂敲響了很多人包括你我的喪鐘。凡是歐美自由秩序沾到的人，都遲早要身受其害。

一度自信的秩序發現自己並不穩固，幻象已經終結。美國入侵中東，精力去了反恐戰爭，中國獲得「戰略機遇」大力發展。結果牽連到香港，令很多人原來平凡的命運起了變化。中國成了美國為首的「西方」下一輪圍堵對象，俄羅斯在這個間隙，為了鋪排突破蘇聯崩潰後被邊緣化的局面，歷來「做了大量工作」。

首先是拉攏和分化歐盟。通過天然氣生意讓歐盟的龍頭國家對自己有了依賴，從喬治亞裂土、克里米亞公投回歸、東烏克蘭兩個省獨立，到烏克蘭遭全境入侵，以德國為首的歐盟長期的反應曖昧，便是「工作結果」。「親俄民兵」、裝備、資金、親俄訊息工廠多年前全面進場，向烏國全天候施壓。繼而在克里米亞等地開始策動「民主回歸」，甚至比它更接近名詞義：通過民主公投「回歸俄羅斯」。

俄方當然可能私下表示，克里米亞本來就是個烏克蘭的自治特區，又是蘇聯領導人「給予」的。現在他們「自決」了希望回歸祖國。他只要回克里米亞半島，會繼續尊重烏克蘭領土完整。俄方就這樣唬弄了西方部份深不可測的外交家。

除了俄方大量核武軍備，還有天然氣依賴。德法等與俄方的曖昧又一直上到北約層面。烏克蘭確實一直被北約拒於門外，這又自然有一部份是歐洲國家被俄方調度拉攏的結果。

結果當然是為俄方爭取了一個空隙去「經略」烏東。頓巴斯戰爭一直沒有停過，俄方持續派人扮演或協助「親俄叛軍」為烏克蘭製造長期動蕩，自然的導致了烏克蘭人中的愛國者更加愛國，更加反俄，更加要靠近歐洲尋求支援。然後俄當局這些年來據此輸出了一個輿論，他們聲稱烏克蘭已經變成一個迫害俄羅斯人口和文化的納粹國家 (至少政府如此)：《Winter of Fire》那一場革命被嚴重美化，背後其實是反俄親西方新納粹崛起並上台，他們會考證出很多「新納粹」隱身在那場大型示威並操控局面的證據，證明很多人在進行可怕的種族滅絕勾當，「革命沒你們想像的那麼光輝」。

這個俄方版本的建構現實，甚至影響了很多反美港台知青。在基輔爆發革命 (2014) 時，就有人在本地報章重覆了上面的 narrative：這是一場歐盟、世界銀行、北約、美國都參與的北約東擴陰謀。這是足足 8 年前。所以可以看到俄羅斯的影響力，又把追求「反西方進步」的知青都唬弄起來。宣傳機器開足馬力，「俄語人口處於水深火熱」的人工現實就被跨大到今天可以成為一個入侵理由。

有很多人會因為不同原因而相信另一個歷史版本：2014 年的不是革命，是烏克蘭權貴操弄反俄族群仇恨上位，自己要求加入北約因而觸碰俄方安全底線，那很邏輯地，就會得出結論：烏克蘭並不是遭侵略，而是俄羅斯合法維權。

當你在2014年反美時，還不知道實際上是支持了 8 年後一場真正的戰爭。

俄利用了歐美反納粹的政治正確風潮，為自己要肢解的政治障礙塑造「納粹排外法西斯」的惡劣形象，從而也分化了歐美整體對烏克蘭的態度。

烏克蘭作為一個主權國，有了當年一大堆強國的保證交出核武，今天仍要面對侵略。那代表國際條約是甚麼？國際秩序是甚麼？主權是甚麼？自此就要改寫，進入新現實。撕毀條約的事情，東亞東歐都開始普遍，現在到了一個主權國入侵另一主權國，等於齊桓公崛起帶來了蔑視天子的春秋爭霸時代，實力政治終於全面進場。北韓說：最近的事態證明了主體思想、擁抱軍武是對的。烏克蘭被入侵了，這事實肯定會在其他地方牽起浪潮，會有一大堆領袖更敢於以武裝手段挑戰現狀。這些衝突大部份都將以歷史中的帝國為號召，「恢復帝國權力」的慾望，驅動著很多人的種種鋪排和行動，最終不惜武力突破現在的疆域安排。

納粹黨號召德國人團結在他們旗下，去克服「國際」施加的種種限制，恢復威瑪時代以前的「強大德國」。這個模型被世界其他民族拿去重演了很多次。現在普京也是追求「蘇聯的恢復」。就算不是大蘇聯，小蘇聯也好，已經足夠令俄羅斯在歐洲話語權恢復到類似蘇聯的程度，為俄羅斯的歐洲領土大大擴展了戰略縱深，諸如此類。比希特拉麻煩的是，普京已經知道了歷史上希特拉是如何敗亡。普京使用了西方的每一種符號去攻打西方自己。最神聖的符號都出現了。名為「維和」，實為侵略。克里米亞「民族自決」了。他為敵人戴上「排外法西斯」的罪帽，也是他揮軍侵略，流血千里。

總之他們看準了時機。跟中國技術經濟千絲萬縷的烏克蘭，就這樣被俄軍搞得頭破血流，但又同時見到俄羅斯牽制著歐美，對中國的圍堵便有望放鬆，於是也可能被牽進去，被迫經濟上支援，但一個強大的俄羅斯對於中國，卻歷來都不會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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