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30 July 2018

假如朱自清遇到愛因斯坦

■ 王偉雄

朱自清發表過一篇奇怪的散文,題為「白種人──上帝的驕子」,寫於1925年;文章只有約一千八百字,描述他在1924年暑假在上海乘電車時發生的事。我說這篇文章「奇怪」,有兩個理由:一、文章前半敍述的是相當單純的日常經驗,但用的言詞和比況卻令讀者聯想到不那麼單純的事;二、文章後半突然高談種族歧視,措辭嚴厲,與前半的日用倫常格調大異,給讀者小題大做的感覺。

文章寫朱自清在電車上被一個「可愛的小孩」吸引,這不是甚麼特別的事,我也很喜歡小孩子,見到可愛的,同樣會被吸引,想逗他(或她)玩。然而,朱自清見到的,不是三四歲小孩,而是「十一二歲光景」;還有,那是「白種的孩子」,和父親一起乘電車,朱自清稱他為「小西洋人」。十一二歲仍然是preteen,算是小孩,但被十一二歲的小孩吸引,跟被三四歲的吸引,終究不同,例如向三四歲小孩扮鬼臉逗他笑,那很自然,但對着十一二歲的這樣做,便有點彆扭了。

朱自清被小西洋人吸引,「兩次三番地」看着他。朱自清自供「有種癖氣」:「見了有趣的小孩,總想和他親熱,做好同伴;若不能親熱,便隨時親近親近也好。」他對比了「親熱」和「親近」,「親熱」顯然比「親近」更進一步,不過,這裏「親熱」也許只是「親近而熱情」之意。朱自清接着提到他教過的一個小學男生,形容他為「依人的小鳥」,說「屢次讓他到我家來,他總不肯」,但「牽過他的小手,又摸過他的圓下巴」;如果是陌生孩子,當然不能那樣牽摸,但朱自清說「不過也不要緊,我可用我的眼睛看他……孩子大概不很注意人的眼睛,所以盡可自由地看,和看女人要遮遮掩掩的不同」。文章後半用了另一看女人的不愉快經歷做例子,短短的文章,竟然兩次將看小孩和看女人相提並論,這是逼讀者往不那麼單純之事聯想去了。我聯想到《魂斷威尼斯》。

小西洋人注意到朱自清的眼睛,不動聲色,卻在下車時突然伸過頭來很兇地瞪着他,以表示不滿。朱自清嚇了一跳,這本來是小事,況且他不禮貌在先;可是,他內心的反應有如山洪暴發,因為他認為小西洋人那一瞪是在說:「咄!黃種人,黃種的支那人,你──你看吧!你配看我!」朱自清將這小事故一下子放大成種族衝突,忽然「有了迫切的國家之感」,對之前那個「可愛的小孩」的形容也隨之大變:「他已懂得憑着人種的優勢和國家的強力,伸着臉襲擊我了。這一次襲擊實是許多次襲擊的小影,他的臉上便縮印着一部中國的外交史。」這不是太誇張了嗎?他甚至「要詛咒這小小的人」,幸而最後回復冷靜,認為小西洋人也是不由自主,受自己的文化和傳統支配而已。

讀了這場「種族衝突」的描寫,我有另一個聯想,就是愛因斯坦在1922-1923年到中國旅遊和對中國人的看法。我不禁想像,假如朱自清在電車上遇到的是愛因斯坦(但不知道愛因斯坦是誰),是否也可能發生一場眼神上的「種族衝突」?愛因斯坦會不會在眼神流露出對朱自清這個中國人的判斷?那判斷大概不是「勤勞,骯髒和昏昧」,但會不會是「安靜又帶點拘謹……遲鈍無神」,或其他負面的形容?如果愛因斯坦眼神流露出看不起朱自清,朱自清會否覺得他「以驕傲踐踏對付中國人」,種族情緒因而被激發?

我傾向相信愛因斯坦有能力看得出朱自清是文明有禮的讀書人,他雖然對中國人有概括的印象,但也了解以偏概全之不可靠。另一方面,朱自清在他那個時代難免有種族情緒,但「白種人──上帝的驕子」是反話,因為他其實明白種族主義之害,並在文章結尾說:「誰也是上帝之驕子;這和昔日的王侯將相一樣,是沒有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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