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斯達
移民是香港人的「民族性」,中國人也如此。避秦,或者討生活。在沒有飛機的年代,坐船出海,東南亞於是滿佈了華人。到了近代,去歐洲、去美國、加拿大的「華人」也越來越多。舊金山叫舊金山,就是一個非常中國中心論的名字。雨傘佔領期間,一個黃皮膚黑眼睛的芝加哥人跟我講了一件事。這個人在芝城經營拉麵店,他告訴我,他們本來想舉辦若干活動,聲援香港人抗爭,希望有當地傳媒報道。但活動未開始,當地的「華人商會」就向他們施壓,最後活動沒有舉辦,一切如常。
我們也聽說,各大歐美城市的同鄉、親宗組織,全部都有中國官方協調。有事情的時候,例如雨傘革命時期、習主席來訪要人搖旗吶喊,他們就行動起來。最近,一些「英國華人」也突然關心起香港的時事,譴責「支那論」。所謂「外國華人」是怎樣的東西?這些人移民的時候,究竟帶著怎麼樣的心態去?
很多「華人」離開母國之後,似乎並無融入另一個國家,而是成為母國播張海外的勢力網絡的其中一點。而這種強烈的異心,在「海外華人」來說似乎不受良心責備,不是不忠於新的共同體,這種與故國的強烈聯繫,在他們心中更可能是天經地義。
中國人並不是服膺西發里亞條約式的主權國家體系,雖然大家已經進入廿一世紀、中華人民共和國號稱自己是一個共和國,但實際上統治者和人民,都是帝國式的臣與民。紅色貴族是一個隨時離岸走人的特殊群體,而千萬人民由於差異很大,在官方不參與的時候,並無恆久的可以稱之為國族情感的共同體感受。
長久以來,我們屬於家庭、鄉鎮、宗族、行業、省籍等的共同體。但帝國本身是天下,天下不是一個共同體。正由於現實所不可能,所以才會有「天下一家」的理想。理想,即是未能、不可能實現的東西。
缺乏「國族認同」仍然是華人共有的心理結構。因此,「華人」脫華到達彼邦,宣誓當食生菜,固然是希望活在人傑地靈的世界一流異鄉,但懷有異心,繼續做法律上的X國人,但文化上政治上仍然是中國人,十分普遍。「海外華人」也會有充滿距離的離岸愛國主義,因為距離,所以不用負責。他們的海外捐款,推翻了滿清帝國,推動無數革命,但中國帝國主義壓迫其他地方時,海外華人也是搖旗吶喊的幫兇。
我有親戚是多代的泰國華僑。所謂華「僑」,就是僑居他方。但這些東南亞國家,不像講究「文化多元」和保護弱勢的西方國家,而有恆常而殘酷的種族鬥爭、排華活動。他們在泰國,仍講究低調和融合。很多人都不講究自己的華人世系,索性不知道就更好,因為雙重身份,不是一個能令你活得更好的身份。至於在現代西方,「華人」享受的優容就比較多。他們不只可以保留雙重的效忠,也享受白人政治正確文化環境的保護,他們甚至可以在市政府升起五星紅旗,嘗試在大都會辦有關毛澤東的節慶。
之前馬嶽有份的調查報告《Migrants and Democratization: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Chinese Immigrants inHong Kong》指,中國移民在香港需要四十年才能與主流群族的意識融合無間。我想事實上並不是人種問題、也不是出生地的問題、亦不是廣東話有沒有口音的問題,而是在政治意識上,他們與一般香港人存在距離。有人會在「住夠七年就不算新移民」的定義上玩文字遊戲,但其實一點關係都沒有。即使技術上不是新移民,這群外來者都傾向大中國、反共意識淡薄、對現況傾向滿意等等。
即使在外國,過了一代兩代,他們仍視自己為「華僑」,對彼岸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仍抱持某種忠誠,何況一國兩制之下的特區中國人,只有一條羅湖橋分隔,那種忠誠的純度可想而知。天朝上國的影子,在現代世界遭遇弔詭的變型;天下一家,其陰暗面是天下人無法建立單一的共同體。在中國本土的中國人,也只是在靜定的狀態中經歷精神的流亡,以及無家。
http://dadazim.com/journal/2016/10/the-world-of-h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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