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23 September 2016

無關的行旅(之一)——例外的豐饒

:盧斯達

杜拜有沙,有石油,聚集了至賤與至貴。

在這之前,杜拜只有漁業和珍珠業,國土有四個香港之大,人口卻只有香港四份之一。這百幾二百萬人之中,還有九成是外國人。於是我覺得,這是一個不屬於任何人的地方。人來人去得奢侈,無情而乾淨。

2020年,杜拜要辦世界博覽,整個城市在大興土木,每一程車,見到城市,都見到興建之中的樓宇。只要有石油,就會有錢;有錢,就可以從世界各地運來吊臂、起重機;有錢,就會有一批一批來自印度、孟加拉之類第三世界的工人、侍應、街上的拉客佬和警衛等等,本地人?這裡似乎沒有,好像一切都是客居、短期駐留。

這裡有伊斯蘭教的黑袍白袍、大量的清真寺,但這裡有跑車、歐美人,在沙漠之外,有波斯灣的海水;在極端的貧脊旁,有自由和豐饒。

也許一個地方太有錢,就有寬容的條件。同樣是中東伊斯蘭國家,沙地阿拉伯不容許女人獨自駕車外出,而杜拜可以;東南亞的汶萊,白人在杜拜的街頭抽水煙,來自世界各地的女人坦胸露臂,沒人阻止。身處中東,但感覺是沙漠文明的最前沿,不停興建和拆毀,既保守又先進,一切的底氣,是石油。

如果沒有石油,這裡是否會毀於一旦?如果沒有石油,這裡的人還會否如此世俗和寛容?這是一個外邦人玄想的開始。

杜拜有一些博物館,裡面講述杜拜的祖先貝都因人的沙人式生活,展示一些幾千年前的刀片、箭頭、食器、裝飾等等。這種歷史的焦慮,令我想起香港人。大家都好像怕自己毫無來歷,要justify自己的存在;名成利就之餘,都有存在的焦慮,要努力說論述自己歷史和世系的淵源。

而事實上,無錢和貧困的人為著自己的生存和一席之地奮鬥,才不顧這些論述和文化問題。

杜拜好像是一個時間的廢墟,在此之前,無一切事,亦無一切物。繁榮最能令人想到死亡,以及無意義,只因繁榮是例外,像人的存在;貧瘠和死亡才是平常,合乎常道。即是你在讀這篇文,我在寫這篇文,在無限的死亡和寂滅之中,是一個非常例外的事件。

於是想到香港,那小小的地土,有少少人在掙扎、發狂、起心動念,覺得自己成功或者失敗。 說實在是大部分時間都不明白是為了甚麼,好像不知為何就開始了,開始了就沒繼續下去。或者最釋懷的解釋是:大家都是為了過點時間。在食與色之外,看戲或者粉墨登場,只是尋求一些存在的理由。

因為釋懷,所以虛無。無色聲香味觸法,便不是人。所謂人,就是一個不願釋懷的現象。這裡六十年代發現石油,到現在,還不過一個人的半生,所以一切都很新,太短暫。 一生能做甚麼,在各種前人建立的經濟政治軍事語言心理系統之中,微弱的我們能做甚麼、應做甚麼。一想,很實在,很虛無。很像我,很像這裡,豐饒而貧脊。

又是一篇與地方無關的借題發揮。

http://dadazim.com/journal/2016/09/sands-and-s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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