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盧斯達
知道一個學佛的台灣人,他的Facebook分享的東西有兩大類:(一)中外佛教大師的貼文、圖片;(二)一些反對民進黨、台獨、黨派政爭、青年人吵吵鬧鬧的片言隻語。跟「主流民意」不一樣,他支持國民黨,覺得社會這樣吵是不行的。
這個人心腸不壞,甚至是個好人。我不是學佛的,卻也覺得這類「主流佛教徒」的所學所信,如此消極遁世;他們傾向從個人的角度去解釋人的苦難,日本人說你自作自受,叫「自業自得」,自己的業,自己最後承受;要是你有難,那是你今世作過的孽、前世做過錯事。
他們不認為,社會的問題極需解決,不認為人間是人造的地獄。他們也不覺得,解決到社會問題,可以舒解我們的個人煩惱。相比於參政、選舉、政黨輪替,這些佛教徒還是關心如何修持、學佛。
這些主流佛教徒的關心社會,往往是以慈善的手段介入,他們絕對不碰盤據在眾生上空的社會體制,以及體制的原動力——政治、利益集團、社會觀念、意識形態。主流佛教徒,總是在承認現狀的前題下,盡量以「不打擾到社會」。
禪定,禪和定。心不散亂,制心一處,得到智慧,然後安了心,這是佛教,甚至其他宗教追求的東西。為甚麼會有人信佛呢?除了在很多地方,佛教是一種傳統風俗之外,還是因為痛苦和恐懼。禪得了,定也得了,心定了,人就滿足,阿彌陀佛,自稱是個佛教徒了,人就此停下來,專注在他自己的修持世界,不管外面怎麼亂,一心敲經念佛。
到了某種禪定,人就很輕鬆自在,身心都很舒服,而這舒服,會令人沉溺,沉進去就不願起來,所以有些佛經說,這禪喜要拋棄,因為菩薩不沉溺於自己一個快樂舒服,昏亂的世界在外頭,人在雅室,心卻不能安靜,也不應安靜。到了時候,就出去,下山,落地獄,而不是待在快樂自在的境界裡。
華人世界的佛法,是個人主義的,因為佛法傳入的時候,中國已有高度文明,森嚴的官家體制。佛法要立法事,一定要在承認中國既有的政經秩序。於是,你不能說是皇帝昏庸、官員正仆街,搞到天下大亂,大家食都冇得食;他們只能說,是你慾望太盛,心邪、作孽,前世有冤親債主,現在要敲經念佛、做法事消災解難。
南傳佛教有不一樣的風情。為甚麼泰國、斯里蘭卡、尼泊爾之類地方,僧人會出來遊行,跟警察打交,甚至與其他政治力量一起推翻政權,那麼「入世」呢?因為佛教傳入這些地方時,這些地方沒有中國那種成熟、統一的政體,所以佛教作為一種智慧、一種系統,就成為一種強勢的社會力量,王權是遲熟而脆弱的,要與僧團勢力共治,所以僧團、學佛的人,以天下為己任,它不是自己學法解脫,不做關仁隱士,他們就是社會主體。
中國沒有這個氣候,中國的主流是皇天上帝、代天行道的天子、皇帝,以及實然統治地方的文武百官,這個體系早已建立,佛教針插不入,只能做一個順從、被收編、偶爾異議的宗教。
這種順從、個人化、略為犬儒的中原式佛教,到了台灣,香港,也是如此。他們自號學佛,但不看魔王、心魔、地獄,盡在人間;他們認為要有個佛教徒的樣子,要上佛堂,要上山,才是修行;他們哀嘆,眾生皆苦啊,但苦的源頭,如果更多是在社會、在政治裡,就是要爭鬥、吵鬧、染污衣袖的事。有些人會前進,有些人會退縮,因為他們學佛,是為了乾淨清靜無為,不想投身污泥,感到痛苦、焦躁、有所追求。
耶教信的東西完全不一樣,但人都是人,人就是如此,一樣追求乾淨,想要靜好歲月,但世界明明不太平。菩薩和耶穌都到外面去了,但他們的信徒會說:「我們待在會堂等你開飯,早點回來哦。」
http://dadazim.com/journal/2016/01/not-staying-in-happi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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