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5 January 2015

胡適不能容忍愚蠢?

胡適給人的印象是謙謙君子,器量寬宏,尤其是容得下異議。他在1925年寫了一封信給已是中共總書記的陳獨秀,裏面有這幾句:

「我們兩個老朋友,政治主張上儘管不同,事業上儘管不同,所以仍不失其老朋友者,正因為你我腦子背後多少總還同有一點容忍異己的態度。至少我可以說,我的根本信仰是承認別人也有嘗試的自由。」

這裏表達的是政治上的容忍異議,胡適對宗教信仰有相同的態度,例如在《容忍與自由》一文便說得很清楚:

「我不信有一個有意志的神,我也不信靈魂不朽的說法。但我的無神論與共產黨的無神論有一點根本的不同。我能夠容忍一切信仰有神的宗教,也能夠容忍一切誠心信仰宗教的人。[...] 我自己不信神,但我能誠心的諒解一切信神的人,也能誠心的容忍並且敬重一切信仰有神的宗教。[...] 我年紀越大,我越覺得容忍的重要意義。若社會沒有這點容忍的氣度,我決不能享受四十多年大膽懷疑的自由,公開主張無神論的自由。」

然而,在《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裏,胡頌平記錄了這一則:

『這兩天先生有點怕聽電話的聲音;因為梅貽琦的病已經到了危險的境地,如果有人電話來,只怕是他不幸的消息。昨天下午從臥房出來,輕輕的問:「有沒有壞消息?」王志維就說:「沒有沒有。聽說梅先生的病體見好些。」

今天下午到台大醫院去檢查身體,顧文霞、徐秋皎等都在那裡。檢查之後,先生要去看梅貽琦,但他們都勸先生不要上去,說:「梅太太同一屋子的女人在祈禱,在唱歌。現在只求上天保佑了。」先生四點半回來,很沉痛的大聲說:「這是愚蠢!我本來很想看看梅先生,他也渴望能夠見見我。他還沒死,一屋子愚蠢的女人在唱歌祈禱,希望升天堂。--- 這些愚蠢的女人!」

先生平時常說:「任何事我都能容忍,只有愚蠢,我不能容忍。」』(頁二三二至二三三)

假設胡頌平記錄屬實,這顯示胡適言行不一、甚至是偽君子嗎?雖然名人的傳記、日記、事蹟記錄、傳聞等大都有美化其人的成份,胡適的亦不例外,但胡適既能令李敖這樣痛恨偽君子而擅於挖人陰私的人敬佩,即使他的容人之量被誇張了,也不至於是水份居多。那麼,我們應該怎樣理解胡適說的「不能容忍愚蠢」?

首先,我認為胡適在《容忍與自由》裏說自己「敬重一切信仰有神的宗教」,是誇大了自己對宗教信仰的容忍態度:我相信他做到的只是「諒解」,而不是「敬重」,因為從他的著作裏可以輕易看出他認為大多數人的宗教信仰主要是基於無知 --- 我們可以諒解無知,但如何能敬重呢?(也許胡適真的有他「敬重一切信仰有神的宗教」的理由,但至少他沒有明確指出來,讀者亦無從猜度哪會是甚麼理由。)無論如何,能夠諒解,便足以支持容忍的態度。接著的問題是:胡適說自己不能容忍愚蠢,是因為他不能諒解愚蠢嗎?

假如胡適用「愚蠢」一詞是取同義複合之意,即「愚」和「蠢」都是「智力低」的意思(註),而一個人的智力在很大程度上受先天限制,他便沒有理由不諒解愚蠢,因為那不是愚蠢的人之錯,也不是愚蠢的人能大大改善的缺點。

不過,「愚」不只有「蠢」之意,《康熙字典》便列了其他意思:「戇也,闇也,蒙也,昧也,蠢也,鈍也,愗也,滯也,固也,蔽也,冥也。」其中有幾個是「無知」之意;《荀子》〈修身〉篇亦云:「非是是非謂之愚。」以非為是,以是為非,就是無知了。假如胡適用「愚蠢」一詞主要是指無知,他有理由不諒解愚蠢嗎?

無知可以改善,並且大大的改善 --- 虛心求學、讀書明理、凡事講求證據、不頑固武斷,便可以減低無知的程度。明知有機會減低無知而放過機會,這也許是不值得諒解的;可是,不少人的無知是受後天限制,根本沒有機會改善,甚至不意識到自己的無知。胡適既然能「諒解一切信神的人」,對於受後天限制的無知之人,他理應同樣諒解。

因此,胡適不能容忍愚蠢,甚至於罵人「這些愚蠢的女人」,這和他容忍宗教信仰的態度是不一致的。不過,他對梅太太和其他女人唱歌祈禱一事的反應,大概是出於關心朋友的急切之情,是值得體諒的。胡適無論多麼理性和寬容,究竟是人,難以完全一致,亦難免受情緒影響。至少我對他這次罵人愚蠢並沒有太大的反感,因為他只是偶一為之,而且情有可原;他始終是位有學問有器量的人,遠非那些抑人揚己之輩可比。

(註)「蠢」的本義乃「蟲動」,我們現在仍用「蠢蠢欲動」一詞;蟲動遲緩,也許是由此引伸出笨拙之意。

http://fishandhappiness.blogspot.sg/2015/01/blog-post.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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