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金庸是國父黨和南來文人的合體,可說是小說界大魔王,但小學時讀《笑傲江湖》,也帶走一些念想,影響至今。令孤沖在華山派和五嶽派的遭遇何其慘烈,世代間卻是永不休止的華爾茲,別人的孩子死不完。
不同版本的岳不群,忠於原著都是讀書人模樣,頭上一頂明朝儒生樣式的方帽,仁義道德的提倡有很多,亦合了我們尋找的父親形象。前途談判期間,大學生寫信問北京,香港將來會否有民主政改?趙紫陽回覆說,當然會有。或者說歷年來學生捲入麻煩事,大家都會找校長主持公道。令孤沖比較迂腐,但形勢之下被迫出櫃。理解真相和江湖,屬於半推半就。為何我們會找岳不群,因為他投射出一個是非對錯的結構。在該結構中,人會安心,便喊爸。後來岳不群一直迫害大師兄,行事和「魔教」中人沒有太大分別,都在搶辟邪劍法,之前一直被信仰的偉光正價值結構,就一直崩潰下去,後來的韋小寶即令孤沖崩潰後的產物。
不跟師傅一道,日月神教也不是歸處。任我行亦非常魔性。最後令孤沖沒有做正派 CEO,也不掌管日月神教,去了移民。江湖還是屬於其他人,不必武功特別高,而是要有跟敵人纏鬥至死的「政治意志」。例如風清揚,他隱居後山。沖虛道長,他曾對令狐冲暗示岳不群有問題,但也點到即止,可能因為岳不群在江湖圈了不少粉,是好人君子,與之衝突的結果很難預料。
前輩武功高,但對江湖的野心退了火。左冷禪應該武功略遜,但他對營建勢力的心機超過其他人。表面看來,故事安排一班道家人做「真正的正派」,例如令孤沖、風清揚、沖虛道長,但結果也可看作道家人的 last try 遭挫敗。「正派」最後自相殘殺而凋零,神教則由向問天接手。你可以想像,江湖很快又會腥風血雨。
為甚麼故事中的道家化身們,最後沒有「真正打敗」正派和邪派兩個極端勢力?因為你要發動一場江湖仇殺,就要講一個故事,動員江湖中人為某個理想赴死。這理想可能是「消滅邪惡」、「光榮復仇」、「統治世界」,沒所謂的,而道家卻不願講大仁大義,拒絕用仁義之名驅策別人。孔子以來,大家講「名正言順」,政治上人事上,重視「正名」。例如打仗要「出師有名」。老莊早就看穿了當中玄秘,想通了智巧的人們,絕不介意量身老作一個名義,為自己行動開路。岳不群用師門之禁、養育之恩等等驅策令孤沖,而王侯將相則用更大的名義去號召殺人盈野。故事中的道家系人物在交友上,見你真情真性,就當你是個好人。在道德不再黑白二分的故事世界,「真」似乎是唯一剩下的拱心石。
金庸在《笑》的後記說:「中國人在道德上對人要求很寬,只消不是損害旁人,就算是好人了。《論語》記載了許多隱者,晨門、楚狂接輿、長沮、桀溺、荷丈人、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等等,孔子對他們都很尊敬,雖然,並不同意他們的作風。」不管是選擇入朝做官、做隱士、做刺客,只要落落大方,不自欺,活在真實之中,沒害多少人,就算是好人。
這種處世態度,或只能成小羅漢,自己稍得解脫,但只能眼看世界漸漸陷入更大的騙局。世界很多爭端都是因為有人提倡「仁義」而起,因為「觀念」可以將諸個體捆綁成一個行動的集體。現在你說要打假新聞,大家會恐懼新一輪的言論清一色。然而「假新聞」確實不對,消滅了不是好事?於是就有人用打假新聞的名義,去消滅自己不喜歡的言論。美國總統選舉期間社交和主流傳媒的戮力同心,向全世界示範了「言論自由絕非沒有限制」的真相。消滅假新聞和「極右」這樣的大仁大義,就將很多「自由社會」本來認為不合理的事情,都接受了。
國際上,用環保、建構國際社會、法治、人權等高大上名義來掩蓋的黑幕,也有很多。就算是第三世界民主化理論,當初也被利用來粉墨美中建交:只要我們協助中國富起來,她就會自動演變,有中產階級,就會有民主中國。我個人是不相信有人誤判,如果你每一條 MC 都答錯,那就不是真正答錯。美國的戰略家何其精明,他們了解這個預想不會發生,但有錢,可以對抗蘇聯,你賺不賺?而且還能說自己是幫中國人,幫第三世界,說出來也爽得很。人文關懷。
莊子《胠篋篇》都在談現代的事。有說「胠篋」是動詞,指撬開他人裝財物的箱子,即盜竊。莊子開首說,一般人有需要保衛財物,就有工匠發明鎖、繩索等。然而當更強的盜賊來到,整個寶箱都可以拿走。那麼「防盜裝備」的發明者,亦可說是為大盜累積財富。推而廣之,創設道德、價值、制度的「聖人」,也為國家級層面的盜賊提供了方便。因為「聖人之教」太好用,可以將鄉里聯合起來,漸成一個國家,看似很好,但齊國的權臣田家只要殺齊簡公一人,廣大的國家就馬上全套落入他人之手。
上古傳說中到東周之間有四個君子,最終都不得好死,為何?時空一轉到了傳說中的大賊盜跖和門生的談話。門生問:盜賊這一行,有沒有「道」?盜跖答:當然有,你知道某個地點有寶藏,能人所不能,聖也;行動時一馬當先,勇也;行動完成殿後,義也;能夠準確評估行動成功率,知也;賊贓分得均,仁也。做賊也有仁義禮智。
小時候以為莊子真的在講「盜亦有道」,但其實他只是在講怪論,怪論是不直接講出道理,因為道家不想自己也成為提倡某觀念的「聖人」,而等讀者從言論矛盾處自然領略某種道理。莊子有意用盜跖之口,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並非認同搶劫行為,而是說大仁大義的口號,也可以被盜賊應用。一時貪心或者迫於生活的盜竊行為,對世界沒太大危害,但當盜賊自己都發展出一套「聖人之道」,各種衝突就會越演越烈,因為一切已經「意識形態化」,最後就是國家級盜賊「竊仁義并斗斛權衡符璽之利」。
為甚麼會有「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同樣是竊,但你竊是因為貧窮,田家竊齊卻是「為了國家」,他的大仁大義,比你的小仁小義要大,所以諸侯竊國反而更加「名正言順」,山呼萬歲,而你偷一塊麵包,卻要被追究下獄。「仁義」吹得越大,不合理的事情就越多。總結下來,是「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聖人」制禮作樂以為利益天下,卻製造了盜跖和田家。
如果你是一個製造寶箱的匠人,一生的功名都在這了,你不會喜歡自己的智巧最終淪為惡人兇器的事實。所以法治死未、怎樣對待法庭,這個問題不用談,談了就傷和氣。
明朝遺民黃宗羲在《明夷待訪錄》這樣談君主制:「雖然,使後之為君者,果能保此產業,傳之無窮,亦無怪乎其私之也。既以產業視之,人之欲得產業,誰不如我?攝緘縢,固局鐍,一人之智力不能勝天下欲得之者之眾,遠者數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潰在其子孫矣」,也相當的莊子氣。你會覺得絕聖棄義的講法太過極端,欠缺人文關懷,想通一切卻陷入虛無,怎麼行呢?
可怕的是確實沒有解方,這個世界無時不在發展,不可能回到道術理想中觀念未曾分化的原始世界。左冷禪和岳不群總是會贏,他們舌燦蓮花、口舌便給,必然擁有江湖,道術往往戰敗。當情況壞到某個地步,最終我們都會用聖人之道武裝自己,在世界上競逐一下,也成為世界越來越可怕的其中一個 contribution factor。當你想到這裡,也會發現一種「真」。在黑暗之中,剩下一個紀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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