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導師曾半開玩笑的問中文寫起來快還是英文。同學們都還沒學過英文便都很好奇。導師說:當然是中文快。於是他舉了三個例,一是「一」字,二是「百」字,三是「千」字,和對應的英文字(one, hundred, thousand)一比,當然是中文快。同學們看完這些例子,都忍不住為了中文戰勝英文而拍手歡呼。等到上了初中才知道不是那麼回事。當然,今天我已是英文系教授,也有了些許語言學的知識,才又發現不論是語言的文化價值或實用意義,都不能只由書寫速度來判斷。但今天我要談的並不是中英文的議題,而是簡正體字的議題;也不是要談孰快孰慢的問題,而是要探問「書寫快慢」與中文學習難易的關係。
用簡體字學習具效率?
他們是不會改的
何以如此?並不全然是因為社會安定的成果,而是,寫起來快與學習容易,在任何語言都不是同一件事。就簡體字而言,兩者之間的連結更為脆弱。原因很簡單,漢字並不是大家想像的純粹「圖畫字」(pictogram)或「表意字」(ideogram),而多是形聲字(phonogram)。也就是說多數漢字可以經由「聲旁」來判斷讀音,所以我們學「鄧」「燈」「凳」這三個字時,第一,不是每次都學一個全新的字,而是學「部首」加上「登」這個聲旁。第二,不是死記筆劃,而是經由聲旁舉一可以反三,學會一個就等於學會三個,甚至更多(如瞪、蹬、鐙等)。中文常用字原先有八成以上的形聲字(非常用字比例更高),因此小孩才能常依「有邊讀邊,沒邊讀中間」的方式猜到新字的發音,從而快速學會新字。然而,簡化之後,常用字中的形聲字大量減少,已降到四成以下,於是,「邓」「灯」這類行書或來自方言的俗字就只好死記了,而且前二字與「凳」也毫無關係,無法相互燭照,舉一反三,達到加速學習的效果。
我在這位先生的宏論後舉了以上這個例子,但我也強調中國人使用漢字的方式向來都是「識正書簡」,亦即學習的對象是正體字,但私下書寫時則是草字、俗字、簡字樣樣都來。如此既能維持文化及歷史的傳承,書寫也能便捷。但傳統上中文使用者(包括我自己)都沒有特別學過簡體字,完全是在成長過程中一路撿來的(pick up),然而,所識簡字已足以閱讀大陸的書刊。因此,我認為大陸的文字政策可以適度調整,回到中國傳統上使用漢字的方式,就像台灣一樣。
話剛說完,這位先生突然說,臺灣的「臺」用簡字是不是寫起來更快呢?我愣了一下,才很審慎的回答,快慢不是我的重點呀?我要說的是「識正書簡」才是咱們……話未說完,突然聽他冒出一句「吱吱喳喳的講個沒完,告訴你,我們不會改的啦!」這個原本印證了兩岸可以和諧溝通的飯局沒想就到此為止了。我心中不免自責我的多話竟破壞了和諧,但話又說回來,我能吱吱喳喳的講個沒完,而不會輕易被和諧掉,是否又該稱幸呢?
作者簡介:台灣大學外文系教授,2003至2006年繼龍應台擔任台北市文化局長,廖教授的研究範疇甚廣,包括:中西現代詩、文化政策、精神分析、紅學、台灣文學與電影等。在學院以外,廖老師是詩人和業餘結他歌手。著有散文集《迷蝶》、論述作品《美麗新世紀》、《愛與解構》等。
[文.廖咸浩 編輯.袁兆昌 電郵mpcentury@mingpao.com]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