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上還留著最後一份的「蘋果日報」，算是對黎老的一份念想。黎智英的判決讓我這幾天對香港又懷念了起來。
八零年代的我正值青春年華，那時的我怎知青春是借來的有限歲月？於是傑驁不馴、浪蕩不羈，用一種我要踏平世界的狂傲揮灑對平庸世界的叛逆。
戒嚴末期，禁錮未解，盛行的港片給了我一扇窺看世界的窗，讓我知道人間的體面。我的性格也在港片的推波助瀾下漸成底蘊。
我讀金庸、黃霑、蔡瀾。愛金庸的嚴謹博雅，蔡瀾的率性隨心，黃霑的豪邁無框。讀倪匡，那是很後面的事了。亦舒是倪匡的妹妹，也足堪才女之名。這些個性格迥異、文采飛揚的才子才女們，共同撐起了香港的文化脊樑。
他們用一支筆勾勒出了一個霓虹交錯、風華絕代的香港。金庸寫江湖恩怨，寫到俠之私情與大義。亦舒寫兒女情長，寫到入骨三分。他們的文字，既有英國治下那種冷靜的觀察，又保留了中國文人那種最原始的狂放與不羈。他們是那個時代的守望者，也是先知，為紙醉金迷的香港開闢出了一片文學的綠洲。
至今最不能忘記的，是那個詞曲信手拈來、笑看風雲的黃霑。黃霑的詞曲，平實簡單得像沿街的叫賣聲，卻又高雅得能進廟堂。他「滄海一聲笑」的那種豪邁是從DNA裡透出來的，不掩飾、不矯情。他的曲子裡，你聽得出大時代的滄桑和心境的豁達。他用最直白的字眼，寫出了最深沉的情義。對他來說，這塵世間的功名利祿，不過就是那幾句「豪氣還剩了一襟晚照」。
那時候的香港是一個才情可以變現，熱血可以成名的年代。生逢其時的才子何止意氣風發！黃霑在錄音室裡大口喝酒，在「今夜不設防」裡和鍾楚紅捉狹談笑，儘管不文，但反手一揮，就是一段讓後世傳唱半世紀的旋律。
當年的我可以一天看三支港片，重複看也不疲倦。「小李飛刀」、「天蠶變」、「天龍八部」、「倚天屠龍記」和「楚留香」的主題曲旋律揮之不去，港片裡小馬哥的情義和聶小倩的眼神，已經不只成為我的回憶。他們在我早期的生命中像是老朋友一樣的熟稔。我記憶裡的他們，共同打造了一個活色生香、讓人魂牽夢縈的香港。
那是一段連空氣裡都飄著凍檸茶與火藥味的歲月。我在他們的薰陶中默默的把銅鑼灣與油尖旺的況味移植到了我身上。後來我甚至前往香港，步行漫步整個港島，還乘船踏上周潤發的出生地「南ㄚ島」。頗有尋根追憶的意思。
八十年代的香港，像是一個開足了馬力的發電機，全世界的目光都不得不被那座小島上的霓虹燈火給晃閃了眼。那時候的台灣，正值社會轉型的當口，人們心裡頭有一股子熱氣沒處使，於是人人摩拳擦掌等著好戲上場，全撒在了港片與港星身上。
戲院門口永遠貼著大幅的手繪海報，周潤發披著長大衣，叼著牙籤，手裡兩把槍能從尖沙咀一路橫掃到西門町，狄龍的一句「我不做大哥很久了！」成為時尚名言。林青霞穿上男裝，那股子英氣讓一整代的台灣少男少女都看傻了眼。王祖賢如古畫走出來一般的豔美柔絕至今依舊教人窒息。那是一個沒有修圖、沒有人設的時代，美就美得凌厲，不留餘地。帥就帥得不羈，遺世獨立。
在英國人治理下的香港，呈現出一種極其矛盾卻又迷人的神采。它是一座借來的城市，馬在借來的跑馬地奔騰，人在借來的時間表上跳舞。因為知道終點在哪裡，所以香港人活得比誰都用力，比誰都精確和實際。
港口邊的貨櫃沒日沒夜地起落，中環的銀行大樓高聳入雲，而在那些狹窄的唐樓與深水埗的巷弄裡，生活卻平實得像一碗熱騰騰的雲吞麵。西裝革履的菁英與赤膊上陣的搬運工，在同一個地鐵車廂裡摩肩擦踵，那種混雜了維多利亞式的優雅與草根生活的堅韌苦勞，交織成一種獨特的「香港格調」。
對台灣人來說，那時候的香港不只是一個旅遊目的地，更像是一個遙不可及、卻又親切如鄰里的夢。我們看著港劇學著廣東話的腔調，模仿銀幕上那些英雄的體面與義氣。那是一個只要你有膽識、肯拼命，就能在亂世裡博出一個名號的江湖。
那時香港的輝煌，是有深厚底氣的。在法治與自由的框架下，才子們的創意與野心像是斷了線的風箏，拚了命地往高處飛。電影裡的武打動作快得讓人喘不過氣，金曲裡的歌詞優雅得像古詩詞，旋律蕩氣迴腸使人低迴。那是中西文化在碰撞後，最燦爛的一場煙火。
現在回頭看97之前，那段歲月其實更像是一場盛大的派對。派對散場後，那些光影只留在了錄影帶的磁頭裡，留在了我們這代人的記憶深處。
那時候的香港，雖然是在別人的管轄下，卻活出了最屬於自己的樣貌。它不卑不亢，用一種近乎狂傲的生命力，向世界宣告：在這片貧瘠的礁石上，也能長出全世界最珍貴的珠寶。
我們懷念那個時代，懷念的不僅僅是那些明星才子，而是那種對未來充滿希望，覺得只要努力就能夠運出人頭地的「精氣神」。最後就像發哥在「賭神」裡亮出底牌淡淡的一笑，彷彿在告訴我們：江湖再亂，只要心裡那盞燈不滅，天總會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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