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4 January 2025

世界內向日

/ 馮睎乾


也許很多人不知道,1月2日是「世界內向日(World Introvert Day)」。德國心理學家Felicitas Heyne在2011年發起這節日,就是為了告訴這個推崇外向的世界:內向者也有自己的光芒。

說到內向,總有許多人誤解,以為那是一種缺陷,是害羞或社交恐懼的同義詞。我身為資深的內向人士,朋友也絕大多數內向,可以坦白跟你說:不,內向不等於害羞、避世或傲慢,更不代表社恐(但害羞或社恐的人則可能顯得內向)。

內向和外向的真正分別,我覺得主要是「充電方式」的差異。外向者在社交中精神煥發,孔雀開屏;內向者則要在獨處中才能找到活力。前者像普照萬物的太陽,後者更像書齋裏的一盞燈——所以內向的人總是比較專注,也較擅長沉思,當中更不乏偉大的科學家、哲學家、作家和藝術家。

世界內向日為什麼是1月2日?Felicitas Heyne當初已解釋了:這一天,世界各地的內向者終於鬆一口氣,因為從聖誕開始,直到新年的「節日馬拉松」總算結束了,沒有人會再轟炸你「新年有什麼計劃」,你亦無需不耐煩地答「沒有什麼特別」。但這樣的「節日」該如何「慶祝」呢?沒理由要求內向者互祝「願你在世界內向日孤單一人」吧?
這一天,無論你是內向抑或外向,我覺得也不妨思考一個切身問題:怎樣獨處?有些現代人也許幻想:獨處時,就可以在喧囂煩躁的生活中停下腳步,傾聽內心的聲音,做回「真正的自己」了。說到這裏,我不禁想起古羅馬哲學家塞內卡(Seneca)在《道德書簡(Epistulae Morales)》第十札所講的小故事:

「克拉底斯(Crates)——就是我上一封信提到的史提博(Stilbon)的學生——曾見到一個年輕人獨自散步,便問他:『你在這裏一個人做什麼?』年輕人回答:『我在和自己談話(Mecum loquor)。』克拉底斯說:『請小心,並特別留意:你正在和一個壞人談話(cum homine malo loqueris)。』」

塞內卡接着說:「任何愚昧的人都不該讓他獨處,因為他們這時會生起不良的念頭,策劃對自己或他人有害的事情;會實現不道德的欲望;會暴露那些因恐懼或羞恥而隱藏的想法;會激化自己的魯莽,挑起自己的慾念,煽動自己的憤怒。」塞內卡把最尖銳的一句話放在後面:獨處時不用擔心別人告密,不過蠢人會出賣自己。

塞內卡相信一般人獨處時,就算沒有為非作歹,也總會自我放縱,所以,獨處就是與一個「壞人」為伍。這個有趣的想法,跟中國經典《大學》所謂「小人閒居為不善,無所不至」何其相似!那麼,我們該如何糾正獨處之害呢?

塞內卡的答案是:「無論你做什麼,都彷彿是在某人的注視下去做(ut sic facias, quaecumque facies, tamquam spectet aliquis)。」(見《道德書簡》第二十五札)哈,不也就是《大學》所說的「君子必慎其獨」、「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嗎?即是說:就算只有你一個人,一舉一動都要光明磊落,就像你正在被群眾監視。

更有趣的是,塞內卡所談的孤獨或內向,並不限於孤身一人的時候。他在《道德書簡》第六十二札說,何時何地,他都是自己的主人,「不管身處哪裏,我都專注自己的思想,在心中思索一些有益的事物」,即使「盡情地跟朋友相處時,我也沒有遠離自己(Cum me amicis dedi non tamen mihi abduco)」。

內向的人活在這個社會,焦慮是難免的。崇尚外向的世界,像一場永不停歇的派對,喧囂熱鬧,似乎永遠需要亮眼的表現才能贏得掌聲。然而內向者卻要在獨處的靜謐中感受生命,這在外人看來就可能是「不合群」或「冷漠」。如何在這個世界取得自在的平衡,是內向者必須學習的哲學。

塞內卡的「內向哲學」提醒大家:你獨處時,要像在人群之中;在人群中,則勿忘陪伴自己。這番話給我最大的啟發是,最外向的人也許只活在自己的世界,相反,內向到極致的人,卻往往與世界不離不棄。

當然,我們更不要忘記塞內卡這句話:「任何愚昧的人都不該讓他獨處(Nemo est ex inprudentibus, qui relinqui sibi debeat)。」——只要想想今天那些擁有無上權力的蠢人「獨夫」,你就明白塞內卡有多正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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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2 January 2025

虛應與心倦

/ 魚之樂


王維詩有「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酬張少府》)之句,後者我自問做不到,但確實是越來越好靜了。以前經常邀請朋友到我家聚會,或吃晚飯,或開派對,或看電影,或喝下午茶閒聊,一個月總有幾次,樂此不疲。然而,後來越來越少這樣做,近年幾乎沒有;最享受獨自在家,在書房讀書寫作,在廚房烹小鮮炒家常菜,過兩口子簡樸的生活。幾年前的疫情固然是一個因素,不過,與其說是疫情所致,不如說是因疫情之利而乘便,減少社交,配合好靜的心境。

問題是,我為何變得好靜?是年紀大了就自然如此嗎?看來不是,因為很多中老年人都喜歡熱鬧。對於自己為何變得好靜,本來沒有多想,但近日讀到周作人一封書信,忽有所悟,找到了解釋。那是周作人寫給孫伏園的,其中一段這樣寫:

我在濟南四天,講演了八次。範圍題目都由我自己選定,本來已是自由極了,但是想來想去總覺得沒有甚麼可講,勉強擬了幾個題目,都沒有十分把握,至於所講的話覺得不能句句確實,句句表現出真誠的氣分來,那是更不必說了。就是平常談話,也常覺得自己有些話是虛空的,不與心情切實相應,說出時便即知道,感到一種惡心的寂寞,好像是嘴裏嚐到了肥皂。(1924年6月10日)

說話虛空,不與心情切實相應,可稱為「虛應」。我發覺,原來我是厭倦了虛應,所以才好靜。社交應酬,現在對我來說,主要就是一個「倦」字,是心倦,而心倦是虛應帶來的。

從前也有很多虛應,為甚麼不覺心倦呢?也許是由於年輕力壯時精神向外,在不同方向擴展,虛應是無可避免的小支路;在大道上走得起勁,小支路便不會倦人了。中年以後,我的精神越來越向內,自察自省,要求說話行為都不虛耗自己,盡量活出完整真實的我;於是越來越不願意虛應,避不了的,便容易引起心倦的感覺。

這也能解釋我為何喜歡使用臉書。雖然我倦於虛應,但仍然喜歡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在臉書上表達,不但可以真切地表達,而且不必虛應——不想回應的留言,可以索性不理會。

周作人那個「嘴裏嘗到了肥皂」的比喻真貼切。儘管我未嚐過肥皂,但相信口感和味道都是不好受的;虛應的說話,就算聞者感到「香氣」,說者可能比味同嚼蠟更難受,因為嚼蠟也許還可以同時訴苦,但嚼肥皂時卻要裝作很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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