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16 September 2020

《天能 Tenet》: 無知是我們最大的武器

/ 盧斯達

用中國話來說,《天能》就是 Christopher Nolan 「放飛自我」的作品。早前幾套作品的劇本都有胞弟編劇家 Jonathan Nolan 聯合創作。到《Dunkirk》(2017)Nolan 已經包辦導演和整個劇本,將「作者電影」的程度推向高峰。

可以將《天能》視為作者「暴走」和相當自我的作品,這也肯定導致各界界對電影褒貶不一。以標準來看,科幻故事 — 包括 Nolan 自己的《Inception》、《Interstellar》— 通常都是在科幻設定之下,講述人文和情感的故事。《Inception》裡面有主角對妻子的悔恨、《Interstellar》則是家庭或人類之愛;蝙蝠俠三部曲更是原著本來就有飽滿的人設,而產生非常的化學作用。

電影就像歷史,是關於「人」,不會有一部電影全時拍攝一顆死寂星球上面的死寂(雖然歷史學也有年鑑學派,在此就先不鑽入去),宇宙必須與人類相關,作為人類的觀眾才會有代入感。一些觀眾對《天能》的不滿,就出自於裡面的角色和人物是蒼白、欠缺感情,認為這部片為了塞滿 Nolan 對時間的設定和「作者簽名」,冷冽異常,忽略了講述「人物故事」這個基本功。

大歷史的操控

Nolan 至此已隱藏不了電影作者的王者式自戀、操控狂(無人知道完整劇本)以及自我膜拜(自我致敬)。《天能》對他來說,是一個精緻的模型迷宮,裡面的人物固然是多少帶有裝飾性,一切都是為了呈現這個劇本和概念有多複雜而自圓其說,有時你會覺得他為複雜而複雜。

然而《天能》也是講人的,而且作為此時此刻的香港人,也可以從中得到多少感悟。有很多人包括自己都會發牢騷:究竟黎明之前的黑暗(這句大概是梁天琦看完蝙蝠俠之後,在集會上引用而在政治圈子變得知名)何時過去;有時人們又會討論,如果過去我們不是做了某些事,今日的政治狀況會否沒那麼壞?

有時人們會恐懼,如果我們決定做某種事,大局會否因而急速變壞?因為大家處於時間之中,或我們對時間一向線性理解,而時間觀念會垂下一個無知的黑幕,你永遠看不到下一格,也不知道自己不斷向前能否改變歷史,還是不過成就了大歷史的操控。我們永遠無法肯定,自己當下的存在和反抗是否「有用」。

《天能》就是嘗試解答這個問題。

按步就班的銜尾蛇


簡單來說,《天能》的世界是一條銜尾蛇,現在和未來平衡並互相吞食和交織。透過一堆據說是未來人留下的逆熵機,人和物品可以逆時而行;一開始展示的是一顆子彈,後來是一個人,再後來是一支軍隊;一開始是子彈逆行,後來是可以將整個宇宙逆行,將宇宙消滅萬物,以此拯救未來生態敗壞的地球。

一開始我們認為「演算機」、俄羅斯佬和背後的未來恐怖份子,就是這部疑似特務片的 antagonist 和未解之題;但後來我們發現,諸主角一開始經驗的東西,其實是後來逆行的自己,於是他和逆行回來的自己扭打在一起;黑人主角一開始以為自己是被吸收進「天能組織」,但其實是在他處理「未來危機」時招募了拍檔,自己招募了自己,他才是組織的首領。

導演透過拍檔 Neil 不斷提醒觀眾,發生了的就是發生了,這就帶出了中心的悖論,整個故事講不通,因為它想呈現「這個劇本就是一個悖論」。未來恐怖份子、「演算機」和「旋轉門」是引起整個故事的元件,我們被告知,這些東西是由不懷好意、想殺掉自己祖父的孫輩傳送回來。未來其中一個對《天能》最主流的解釋是,黑人主角在未來通過逆行培養了過去的自己,創立了天能。就像黑人在機場自由港遇到逆行的自己、女人在遊艇看到逆行回來的自己跳下水;因為「現在」的主角,根本消化不到來自未來的訊息;要學習到未來,就只能按步就班演下去,才能水到渠成;有很多知識和思考在當下根本「不需要」。

另一個更黑暗的解釋是,其實未來恐怖份子似乎就是今日的天能組織。天能組織必須擁有一個成立的原因,那就是處理來自未來的危機;所以未來的天能組織就必須逆行回去製造危機,也就是使用他們手上拿到的逆時科技,而他們的中間人就是俄國佬,俄國佬就是擔任那道「旋轉門」的角色。有了危機,就有解決危機的天能組織;有了解決危機的天能組織,才有發動危機的未來恐怖份子。

所以一開始主角聽到,有未來的恐怖份子想毀滅世界,可能是假的,因為恐怖份子正是他們自己;但情報員不能告知實情,否則就像主角在自由港場景跟自己扭打,如果當時看到自己的臉,而不是蒙面的自己,他們就會停止行動,大喊 WTF,銜尾蛇就接不上頭和尾。所以情報員會不斷強調「說謊是基本程序」、「無知才是你的力量」。你要走到未來,你必須行動,並且是按步就班的行動。

被未來培育的自己


其實拋開複雜的劇情設計,用人話都可以嘗試解釋這個邏輯。任何組織,不管是國家本身、特務或者政府部門,都會製造危機給自己解決。一個組縮裡面都分幾十條線,每一條線都不知道其他線路在做甚麼。一些人在裡子製造危機、扮演恐怖份子,一些人則在表子解決危機、攻打恐怖份子。歌劇院襲擊固然是重演了黑幕重重的車臣恐襲。歌劇院恐襲之後,就是俄羅斯種族屠殺車臣地區;奧斯奧的飛機撞擊則隱喻 911 襲擊,因為自由港的職員表示過這個倉庫「按照五角大廈設計」,撞擊之後就是美國攻打伊拉克。

如果兩件事都是銜尾蛇,就是隱然指向策劃者不只是恐怖份子,或者恐怖份子的構成也很複雜。而現實中的拉登,在最早的時候也是接收 CIA 的援助反抗蘇聯。在此亦可以說,911 的兇手是 CIA 自己豢養出來的毒蛇,亦即 CIA 自己。一開始的歌劇院恐襲,烏克蘭軍方根本知道 CIA 有臥底、俄羅斯佬本來也是英國情報管的線人,這又是非常冷酷的一筆。

不管培養正向時間主角的組織是天能,或者內裡是天能扮演 / 資助的恐怖份子都好,這些「沒有情感」的角色,都是在總結一個人的存在處境。當時間是一條線性、有一個叫做「未來」的概念,即今日的事情亦早已發生;在你行動之前,你行動的結果就已經寫在牆上。時間停止、時間逆轉、世界毀滅、命運是否早就決定好,日本的《JOJO 奇妙冒險》就已經探討過很多,只是不以特務片的骨架呈現。既然人類一向是以線性的假設去思考時間和歷史,思考下去就會變成虛無主義,人只是自以為有選擇,其實是從來沒有。

Nolan 的設定是發生了已經發生了,但他強調人在「此際及當下」必須安於無知、並且繼續演好自這個被未來培育的自己。劇本也許一早已經寫好,但人用努力「送頭」、前仆後繼的送頭,證明自己的能動性。即使知道巨頭會在山頂滾下來,這一刻還是要推。像一條盲目的銜尾蛇,對命運和時間作盲目的抗爭。只有盲目,才能抗爭,才能獲得未來的青睞,才能存在於這一刻。

「然後呢?」
「無知是我們最大的武器」

這十年二十年,香港經歷的策略辯論,也是一個如此的大悖論。某些價值觀和思想浮起、兵戎相見,會帶來整個世界毀滅;保守派會認為,既然毀滅早就已寫在劇本的未來,「一國兩制」就要盡力守好,盡量將諸神的黃昏推遲,除此之外,任何抵抗都是徒勞無功;有任何新動作,社會賢達都會問:「然後呢?」因為人類對自己此刻的「無知」感到恐懼,他們無法理解為何有人明知如此都繼續「送頭」。

然而「送頭」就是安於無知,演好這一刻的劇本,蒙著眼等待未來的接引。賢達崇尚理性,崇尚時間表和路線圖,認為無法想通來龍去脈,就不應行動;然而在時間的幕下,每個人都被謊言和時間的幻覺包圍,沒有人可以擁有超越悖論的上帝視覺,有限的人,就接受了自己的有限,在無知中繼續行動。

這就是現在有人說的那句;不是因為有希望才堅持,而是因為堅持才有希望;不是了解一切才去生活,而是不了解一切都要嘗試生活。如果有人問:「XXXX 了,然後呢?」我們找到了一句更合適的回應:「無知是我們最大的武器。」

https://www.thestandnews.com/culture/天能-tenet-放棄過剩思考-按步就班按照劇本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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