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11 November 2015

我的神

· 盧斯達

耶穌被釘十字架的時候,氣絕之前,說了一句很絕望的話:「我的神,我的神,你為何離棄我?」

《聖經》講述的耶穌,是個執行者,executor,似乎一直知道自己最終要屈辱的死。贖回人類是一個偉大的工程,他的死實乃必要。但到苦痛的關頭,他還是說了一句屬於人類的話。神好像一個空虛的廟堂,人去樓空,無人鈴聽、無人說話,完全的寂靜,沒有希望。投之以石,只有餘音回蕩。

曾經顯赫不已的大衛王也說過同樣的話。「我的神,我的神,你為何離棄我?」當然,釋經者、牧師、神父、教會,容這句話留在「正典」,一定有相應的解釋,最終也必然是大團圓結局,符合其正統的神學觀。其他解釋和猜想,只屬誑語,不足思索。

然而,彌賽亞有如此黑暗和矛盾的一刻,有一種存在主義的況味,最有人性。一直與耶穌同在的神國,突變成與他對立的一個空廊——冷酷、幽深而充滿敵意。他突然發現自己並不是與神同在,而祂不再回應。

凡人被投入曠古的世界,也有一刻突然意識到,世界與他自己對立。我們發出過的怒哮、流過的鮮血,沒有扭轉毫無道理的苦難。

殘暴的歷史和時間,席捲每一個個體。世界仍然自轉和公轉,世界沒有終結,而我們遲早終結。

世界像一個汪洋,無論我們花多少力氣去投這塊石頭,它濺起的波瀾,很快就被大海吸收、撲滅。它是如此冷酷、無情、自足,而我們不是。好像神突然不再回電,不再回那個whatsapp,或者我們早已接收不到。我們的訊號已經斷絕。

或者我用例子去說,你會比較容易理解。Anne Rice筆下的吸血鬼,不談中學生twilight式的戀愛,他們都是厭世者。他們可以活得很久,但久得很快失去目標,然後遁入黃土。

存在主義式的自我創造,不是那麼容易,當時間夠久,你創造的意義和火焰,最終也會熄滅。

最慘的是,這班吸血鬼很快就發現,其實人類和世界不在乎他們,吸血鬼成為現代世界的異鄉人。無論他們殺人,不殺人;營建甚麼事業、創造甚麼藝術,世界都是那個平靜的深湖,沒有反應。

卡謬寫《卡利古拉》這個暴虐君王,他所作為,也不過是投石,挑戰這個虛空的世界——為甚麼到現在還沒有人,或者神,出來主持公道?為甚麼沒人出來阻止他?世界對這些可怕和殘暴的事,有沒有一點點感想?你們沒有感到不滿?

卡利古拉被禁衛軍隊長刺殺,有點像秦始皇或隋煬帝被近身殺死,但我覺得更像的是耶穌基督。即使他有神通異能,可以解救自己,他都然要死。因為他赴死,世界才是一個有善惡、有始終、有意義的世界。卡利古拉被殺,在卡謬的語境中,他應該是滿足、解脫的。

耶穌能夠戰勝死亡,但無法戰勝虛無——如果上帝早已離開祂的殿堂、不再察看我們這些痛苦的螻蟻。最後耶穌用非理性戰勝了理性,經歷了信心的飛躍、酒神的狂醉,他最後創造了一個有意義的世界。

http://dadazim.com/journal/2015/11/crucified-g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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