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4 October 2021

《沙丘》中的阿富汗、美國和迷幻文化

/ 盧斯達

怎麼形容《Dune》?看過導演之前的《銀翼殺手 2049》,電影節奏非常類似《2001 太空漫遊》的靜謐太空段落。《太空漫遊》放映之初,有人形容這是一部嗑藥電影。依照這樣的路徑,《Dune》也要拍成嗑藥電影才成。畫面上的宏偉和小物件的精細,入神的細節腔都會十分興奮。給足時間營造的氣氛、到處佈滿的中世紀儀軌肅穆感,講的卻是一個太空歌劇故事。從沙漠星球到宇宙飛船,我們看見了從前《星球大戰》的原型;看過《權力遊戲》的又會看到《權力遊戲》封建貴族群揪的影子。或者《異型》,或者《星空奇遇記》。

被《沙丘》小說影響到的一眾兒子,現在佔據了流行文化的那個版塊。重製沙丘的故事,就等於讓新一代的觀眾回到很多東西的祖源。2021 年電影版散發的氣質也是如此,你像發現一個塵封的遠古故事,電影中的場景、服飾、人們講說話的方法、表達情感的方法,也充滿極為中世紀的壓迫感,像古堡中某個房間的鐵處女。這不是迪士尼電影,而是製作 DC 電影的華納,電影不會在某些地方逗你笑,甚至連放鬆的空間也不多,沙漠老鼠沒有賣萌,Jason Momoa 那一角色是電影中少數被允許笑的人。它也不遵從傳統的三幕式段落,將武打大戲的高潮放在中間,之後所有時間都用來描寫少年在沙漠流浪的內心戲。

他們都告訴你要看 IMAX,那些沙漠風情畫、迷幻的蒙太奇,都是包圍式體驗。然後這個故事講甚麼?簡單來說是這樣:

遙遠的未來,人類發展出 AI 之後,曾一度被 AI 迫到滅亡邊緣。殘存的人類最後戰勝機械,之後禁止製造 AI,但為了應付「發展需求」,開始走生物科技路線。例如改造人類自身,發展出各種加強特殊功能的人類。故事中的精算師是數理計算型人類,女巫是心靈能力加強型人類,等等。後來人類發現了一種名為「香料」的毒品,一般人服用這種毒品,可以延年益壽;有超能力慧根的人服用之後,更會升仙。有幾個黑社會集團在爭奪香料的毒品貿易壟斷權。皇帝和各地的軍閥權貴自己當然在服用,而「香料」只在一個沙漠星球——或者阿富汗——產出。主角也是一連串基因工程下的產物,在女巫組織千萬年的配種之下,成功「產出」了一個有潛在超能力的人,或反過來說是一個有終極缺憾的人,他對「香料」這種毒品特別敏感。

因為一連串帝國政治問題,少年一家被流放到沙漠星球。那個星球的問題不是沙漠問題,而是空氣飲食中都有那種毒品,於是少年在星球上日漸「學壞」,能力開始放飛自我。他的能力說穿了就是人們嗨大了之後看到過去、現在和未來,彷彿涅槃,獨坐旁觀於時間洪流之上。少年能力覺醒的初期「病徵」是開始有預知能力。沒錯,你可以將這個故事看成一批隱君子之間的幻想故事,而在小說中整個宇宙文明也幾乎是基於吸毒這一件事。

所以無論《Dune》拍得有多匠心獨運,這始終像只是看了兩個多小時的預告片,真正好玩的東西還在後頭,要用 part 2 來講,問題是票房能不能支撐他們這樣玩。

《沙丘》第一部小說在 1965 年美國初版。6、70 年代是一個反叛的、群魔亂舞的精彩年代。從 John Lennon 到 Chales Manson 都是這個年代的知名人物。嬉皮士成為一個人數龐大的群體。作者 Frank Herbert 安排少年全家從有山有水的星球,移到沙漠星球,最後似乎體悟了宇宙真諦,還有大量引用的伊斯蘭設定,無異 60年代大批西方白人青年到阿富汗喀布爾 (當時阿富汗還在革新派的國王統治下,與美國持續改善關係並接受美援) 做流浪客、用藥以及全面「體驗人生」。

沙丘星球的原居民,自由人,就無異於嬉皮士,他們跟文明人說話,極有威嚴。雖然貧窮,但自己有一套價值觀的滿足。原居民說,你們這些統治者來來去去,我們見得多了。對阿富汗的製毒人口來說也是。你是白人帝國主義者好、國王軍好、塔利班好、北方聯盟好,統治者都是來來去去的,但阿富汗製毒的基礎卻是歷代統治者都無法戒除的毒戒。美國都不行。

促進了 6、70 年代很多歷史,助力於 50 年代發生的另一大事:迷幻藥 LSD 被引入美國,並迅速在特定人群之間流行。這是一種新型化學物,以「極小劑量能產生強烈致幻效果」而聞名,原先是在 1930 年代兩名瑞士化學家於實驗室合成,在 50 年代進入美國,有精神病學家開始研究用它來治療精神病。

這種香料引起了從中情局到地下文化圈子的各種人群注意。一開始,沒有法律去規範,變成禁藥是後來的事。據說中情局用來做了很多變態實驗。那個年代的年輕人,好多都嘗試過,並產生了例如迷幻搖滾的新音樂。Steve Jobs 說它改變了自己一生。原著設定中人們在經歷與 AI 的聖戰之後拋棄人工智能,也映照出嬉皮士拋棄消費甚至資本主義的思想。在人們拋棄物質之後,就會關注心靈發展。在故事中,也幾乎是這樣描寫人類新的發展道路,即機械文明轉為精神文明。精神文明中的「香料」,等同機械文明中的石油,用來驅動引擎。所以沙丘宇宙中擁有強大能力的人,都是使用「香料」開發了潛能的人。有些人的大腦可以做超級電腦一樣的快速邏輯運算,有些人特別好打,有些人特別長命,有些人產生了心靈預知能力。

宇宙中的長程飛行是宇宙文明得以擴張的關鍵,飛船其實是由嗨大了的人類去做駕駛員,他們用「香料」對駕駛員大腦極限開發,令他們可以計算出超空間船道並超越光速,但代價是駕駛員長期 OD 變成怪物一樣。這些怪物駕駛員在 1984 年《沙丘魔堡》反而有拍出來。

如果你把這個故事解構為作者描述那一代人嗨大了之後用另一種觀點看待世界之後的啟示錄,它其中一個最終關注是人類文明終會如何走下去。6、70 年代的時代,總有一個想要對抗的「主流」,也需要一個逃逸的後花園。阿富汗之於當年的西方青年,沙丘之於作為外來人的少年。

走入沙丘,作者開始想像並完結了他「已知宇宙」的億萬年史詩。不論是 Paul 後來的悲劇命運,還是他的後代與沙蟲融合,變成沙蟲神帝並一人掌握了香料的故事,其實都在辯證「魅力領袖——中央集權」這種人類組織形態。整個故事是在說那個宇宙中的人類社會逐步由封建制過渡到一人集權的情況。首先各大家族還能夠與皇帝爾虞我詐,證明雙方實力相當,但到了後期,少年利用了救世主的謊言引發了一場聖戰,「自由人」翻身成了特權階級,並擁立了少年做皇帝。大家族一一被削藩,電影中出現的女巫育種所也被收歸國有,作為皇帝培育完美接班人的私人體制。故事其實在講述宇宙的權力慢慢由幾個團體收歸到一個皇家甚至一個皇帝手中。到最後少年的後代跟沙蟲融合,掌握了宇宙中最貴重的「香料」產出權,人類進入絕對的皇政壟斷時代,宇宙中所有行業都要依賴沙蟲神帝的配給,人類就在他「強制和平」的監護下渡過了三千多年。

但沙蟲神帝意識已經超越了,他有一日發現人類在絕對的和平之中會喪失某種精華,於是自己培養刺殺自己的反抗軍領袖。在他死亡之後,依靠一人獨裁的宇宙亂成一團,又死了很多人,人類進入「大流散」時期。他認為言傳不能,要身教這個道理。這都是作者在書寫中心思想:甘迺迪或許令你很仰慕,但他會帶領人民去打越戰,事無大小的指導會弱化人民自發的生存能力。

而他也經常暗示,沙丘的原居民「自由人」其實早就得道,反正已適應了環境,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根本不需要去跟 Paul 去打聖戰,把自己捲入更複雜的因果之中。沙丘的一部份靈感據說是作者在美國最乾燥的半沙漠地帶的考察生活,他發現沙漠地帶都有自己一個複雜生態系統。強行干預和營造、庸人自擾的非自發秩序勢力自然是人類自己。這也是戰後興起了的生態主義了,但放到社會科學的那邊,《沙丘》就是在討論政府對人們的干預和控制的政治哲學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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