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11 February 2022

白馬非馬

/ 盧斯達


在戰國時期出現了九流十家,其中有提出「白馬非馬」的「名家」。名家的命題是語言本身,「真實」在這種介入之下慢慢變得十分相對。例如「白馬」因為有「白」的元素而與單獨的「馬」相衝,於是否證「白馬是馬」。公孫龍的詭辯只是月球表面。名家圍繞著語言,與道家對語言的某程度揚棄,其實是一個硬幣的兩邊。後者似乎認為語言無法描述「大道」,「白馬非馬」則在研究如何用語言來糊弄他人,用他人的概念來攻打他們。

儒家講究「名正言順」,以封建的位置固定「言」,也固定世間萬物的意義。道家說出了宇宙法則到人間秩序的藍本,法家專注於治國部份,令自己成為一個專注研究「國家治理」、為君主效力的學派。愚弄人的學問自然是「權術」一部份。法家可怕在於他們懂得「先秦學問」,《道德經》和莊子談過很多概念上的仁義道德會令人類陷入「名實不乎」的地獄,法學家就用另一個方法去閱讀經典,專門研究如何將「仁義道德」武器化,之後就有刑名/形名之術,最後成為一種統治技術。

司馬遷把「老子、莊子、申子、韓子」合為一個列傳故事,確有滿滿深意。相當極權的韓非子的很多思想,來自崇尚「自然無為」的老子。他將老子關於人間權術的那一部份「發揚光大」。因此自古以來,中國就有這樣一條銜尾蛇,牠不停解構和生產意義,去為統治服務。例如說「清零」,這是一個字,也有實際所指,就是「要把確診數字清零」,這也是這兩三年來香港「抗疫日常」給我們培養的意識,要是那一天香港沒有新確診,人們就會說香港已經「清零」,繼而十分放心。現在全球人口打的疫苗,對 omicron 沒有抵抗力,令香港也重回一天幾百宗的「疫情大爆發」,人人看到「清零」根本不現實,但深層文化講究「名正言順」,政策方向一旦決定了下來,不可輕易改變,哪怕前線都知道現實已經折騰不住。

於是他們發明了「動態清零」的概念,是一個任意期限內的清零,而不是完全沒有確診者。所以實際上每天幾百人感染,沒有違反「清零」的大方向,即使具體操作已經改弦易幟,但仍是在執行「清零」的。

耶穌這一刻十分清教徒,他說:「你們的話語應該如此:是,就說是;不是,就說不是。再多說,就是出於那惡者。」根據自身需要隨意改造概念,是俗世的道理,最後令所有人墮入地獄。一些越受歡迎和越有權力的名詞,都已經受到幾百年的改造。例如民主、國族、資本主義、社會主義等等。這些字後來增加了很多前綴:西方式民主、民主集中制。這些比其他例子要命,例如「日本式資本主義」仍然屬於「資本主義」,指涉的意義也較相近。列寧發明的「民主集中制」則相當反轉了當初的道理。革命菁英黨內部的權利狀態狀態也不會穩定,那個平衡可以由共產主義的概念再定義——戰時共產主義——而一夕打破。因為現在面臨強烈外部勢力威脅,統治階級也要將權力進一步往上送,好集中資源打仗。

在我們近代教育和社會影響下,我們接收的中國形象如下:一個貧富差距巨大的國家,但她無疑有極為富強一面,有比我們更加「資本主義」的一面,以致我們有一種結論:中國也資本主義了,但政確而言,她表示自己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尼采大概是這樣描述「現代」:沒有真理,只有解釋。

我們都大致上活在解釋、詮釋、建構出來的人間意義世界,真實/ 真理像神一樣被我們拒絕,自此以後全人類都陸續投入解釋和創造的激流,但同樣是沒有起點終點的迴圈。西方拒絕了自己,我們拒絕了他們。我們自行創造各種名詞和解釋,我們需要「語言」的巫力,但不能忍受自己要遵從它裡面的邏輯。我們開始「魔改」,並逐漸迷失在集體主觀建構的世界。但大部份時候我們不覺得有問題,察覺到名實不符現狀的人,又會有一部份人認為它比真實更好、更有效,甚至更真實。

「動態清零更好啊。那才是清零理念的『本意』。不是我改變了,而是你對真實的理解力還不夠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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